雪禅不依不饶地拉着绳子,同云戮也相执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抵过少年坚决。
云戮也见她面带倦色,又不肯进车厢歇息,就特意加快了行速,以便尽早到达宛城县,能寻个安稳之地,让她好生休息。
马车行至日落月升,方才停靠于密林深处的一条清澈溪流旁。朦胧月色将溪水照得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如同撒于夜幕的无数碎金,随风飘扬,光澜缤纷。
雪禅用系带绑好了广袖和衣衫下摆,正蹲在地上准备脱鞋,就被一旁生好火堆的云戮也拦了去。
“我要下水才能抓鱼。”雪禅转过头,眼神从衣袖上骨节分明的手,落到少年被碎发阴影半遮的脸上。
她难得没有嫌弃旁人的触碰,却不知女子的脚若被男子看了去,前者是要嫁给后者的。
与他人不同的是,即便雪禅知晓,也定然不会盲目遵从。
“我来。”云戮也道。
衣袖白纱,因他放手滑落而带起轻微摩挲,其柔软丝滑的触感,从手心到指间,不禁令他心口发痒。
他撇过头,在地里随手抓了把碎石,一颗颗扔进溪流里。
他借由这些动作,不动声色地避开雪禅的目光,用以遮掩他发烫的手心,和掀起波涛的眸色。
皎月极为温柔地映在云戮也眼中,拂去不安和心事,可心底潋滟却似封尘已久的门窗,被那袭白衣流裳轻轻推开后,便再难合上。
“这方法倒是方便简单。”雪禅顺着他掷出的石子看去,那溪流底部,已沉了多条肥美游鱼,皆被碎石击中所致。
“要试试吗?”云戮也捡了颗不带尘土的石子,朝雪禅晃了晃。
“好。”雪禅从他手里接过石子,同样轻轻一掷,便又有一条鱼沉入水底。
“倒也不难。”她笑道。
这入水石子会被削去大半力量,需得施力者借用内力,同拉弓出剑那般迅速精准,于寻常人而言,却难如登天。
云戮也微微叹道:“是你聪明。我从前练了许久都学不会。”
雪禅见他面色淡然,便问道:“你这身功夫,可是修习已久?”
云戮也朝她点了一下头:“从我会走路开始,每日的头等大事,就是练武。”
他的记忆里,除了星云阁众人,就只剩各路招式和心法口诀。
如今,倒还多了一个白衣少女。
“那你也一定天赋异禀。”雪禅深知,世上痴迷武术,为其耗尽一生之人颇多,却难寻这般佼佼少年。
“也没什么稀奇的。”云戮也眼角微垂,手中动作停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付出了些代价。”
雪禅未留意他的话,只一心默数着溪中沉鱼:“十几条鱼,够大家吃了。”
云戮也闻言,拿起她先前挑好的树枝,朝水中又是一掷,随后掠过湖面,拿着串起三条鱼的树枝,衣袂不染,递给了岸边的雪禅。
不多时,火堆架上就多出了六根串着鱼的树枝,被雪禅不断翻着面烘烤,散发出酥脆诱人的香气,引得鸟跃枝头,啼叫不绝。
“你很擅长这些?”云戮也看着身旁被火光照亮的沉静面容,低声问道。
“我一直住在山谷里,做惯了这些事。”雪禅轻笑,“不过没你机灵,想得出以石击鱼的法子。”
云戮也单手托着下巴,望着火堆出神:“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夸我。”
他出星云阁后,也听闻过不少赞扬,无非是关于出众容貌,超群武艺,并无新意。
师父曾说他是个习武的好材料,所以收他为徒,命其日日苦修。此番外出,师父特地关照,这副皮囊恐生事端。
他从未觉得长得好看有甚优异之处,有时还是种累赘负担;而习武本非易事,世人艳慕的,无非是苦尽甘来后的肆意不羁。
反而是那样凛若冰霜,不谙世俗的少女,轻易地落进了他的眸光中,将他原先的漆黑墨瞳里,在寒冰冷雾覆盖之下,藏着生生不息的燎原火种一瞬点燃。
烈火将鱼肉烤至外脆里嫩,将林风中的草木冷气灌进一缕鲜酥美味,袅袅缭绕。
雪禅翻动着手中木枝:“鱼烤得差不多了。我得在这里看火,你去把姑娘们唤醒来吃。”
云戮也思索了一瞬,摇头道:“男女有别,你去唤,我留这儿。”
“也行。”
林中夜凉静谧,让一连奔波了两日未寝的少年一时沉浸于难得的安恬之中。直到被四个姑娘用一连串的问题,将他暂时压制的血脉烦躁再次牵引而出后,他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不苟言笑地打断道:“不知道。不喜欢。不想去。不想吃。”
与其对应的姑娘们的问题是:“少侠了解宛城县吗?”
“少侠喜欢诗词歌赋吗?”
“宛城县有许多稀奇小玩意儿,去了让我陪你逛逛?”
“少侠喜欢美食吗?宛城县还有好多好吃好喝的,像梅子冻酒啊,杏仁佛手啊,梅粉糕啊……”
原先吃饱睡足,好不容易来了些精神的姑娘们被云戮也极为精简的用词,似以大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不过同时也消散了这多日来被人贩子困于昏暗阁楼的心慌惧意。
坐于一旁的雪禅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她被这些叽叽喳喳的姑娘们烦得头疼。
“困了?”云戮也起身,挪到雪禅身边,“吃完睡吧,你都撑了一路了。”
于是半柱香后,雪禅靠在一棵大树旁,尝试入睡。
而那群姑娘们到底不死心,面前这俊逸无双,神仙难及的少年,似有巨大引力,又将她们团团吸引过来。
招蜂引蝶,不过如此。雪禅心想。
“少侠和那姑娘,是夫妻吗?”终于有人问道。
“是朋友。”云戮也闻言,面露不耐。
这白衣男女无论相貌气质,都世上难寻,且又极为相配,但眼下得到了当事人的否定,姑娘们的心中大石瞬间放下,更是大着胆子问起来。
“少侠可有婚配?”
“不曾。”
众人一喜。
“少侠可愿……可愿我以身相许?”
“不愿。”
众人一悲。
姑娘们被夜风吹得发冷,都止不住地裹紧了衣服,哆哆嗦嗦却仍旧不愿进马车,只围着云戮也打转。
他见此状,一声不响地走到马车前,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外袍,对着姑娘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地给树旁沉睡的少女盖上。
他看着雪禅安详的睡颜出神,她柔软纤长的睫羽在白净无暇的脸上投下一圈淡淡阴影,鼻子精巧娇俏,唇色粉中带红,煞是可爱。
云戮也伸出手,将雪禅脸上的一缕黑发挽至耳后。少女耳廓精致,小巧耳尖微微泛红。
他不禁弯了弯唇角,眉眼带笑。那张凌冽面容瞬间散出动人暖阳,柔和至极。
烦躁心绪,霎时云散烟消。
这心,终于安静下来。
可这份安静难得维持了三日,竟又渐起焦躁。
且说四位姑娘被安全护送回宛城县家中时,各家父母因许久未见掌上明珠,日日派人寻而不得,报官无果,早已认定明珠已失,悲伤过度之下,又复得女儿,自是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那认亲场面,着实令不谙世俗悲欢的雪禅和云戮也面面相觑。
他们不曾体悟过撕心裂肺的哀愁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自幼习惯的孤独日子,令他们不喜人间热络,更别谈亲密言行,同时将他们的性子磨得极为冷淡,也极为相似,是以二人莫名投缘。
而这救命寻亲之恩如山高海深,不可不报,各家家主自然感恩戴德,极力挽留二位恩人于府上作客逗留,却皆被他二人直言回绝,故不便多加相劝,只送了寻常人家一世都花不完的金银钱财,奇珍异宝,以示谢意。
雪禅因先前际遇,知晓钱财重要,并未推脱,收得十分爽利。
她将大半钱财尽数给了云戮也,还了他曾赠予的一袋银钱之恩。
雪禅抱着剩余金银回客栈休息了两日,期间并无人打扰,她也未出房门半步。
直到第三日黄昏时分,雪禅于房中闭眼打坐,正等着店小二送来热气腾腾的晚膳。
她虽闭着眼,眼珠却倏然转动了半圈,粉唇轻启:“戮也,寻我何事?”
几日前,他们送四位姑娘回宛城县父母家,途中在林里暂宿了一晚。
那夜雪禅背靠大树,凑活着在露天夜幕下将就睡下了。她醒时,见身上盖了几件少年的纯白衣衫,一旁还有两堆未灭篝火。
许是林中露水颇丰,四散在花草叶木之上,被清晨暖阳一照,纷杂着草本植物之清冽沁人,又有淡雅花香点缀修饰,其味萦绕鼻尖,舒心安神。
“戮也。”
那日晨雾渐起时,雪禅是这样唤着少年的。
“我在。”云戮也坐在她不远处,眼眸里映着的少女,睡眼朦胧,尚未完全清醒。
她低声呢喃,更似睡梦呓语。
便是这梦话般的轻唤,如远古钟鸣,穿过岁月层层临界,砸在少年心上,从此,日月同辉,响声不绝。
“戮也?”
那声音穿透记忆和思绪,轻悄悄地落到那片鲜红汪洋中,激起涟漪无尽,一圈圈地奔涌荡漾,斗转星移,难以磨灭。
雪禅拉开客栈房门,见云戮也不答只字,呆呆地立在门口,复又唤了一声,才听他开口道:“听说明日是宛城县的花阳节,白天有花车游街,夜里有烟火灯会,沈家和梅家小姐想带我们四处逛逛,你想去吗?”
他的眼神里不知何时起,染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霞色,可镀万物生辉,可映天地华美。
但黑眸却单单只为一人绽放耀芒。
“人多的话,我……”
未等雪禅说完,便有两个姑娘从走廊里窜出来,扒拉着门边,隔开她和云戮也,凑到她面前,叽叽喳喳。
“雪姑娘去吧,花阳节三年一次,很是难得。”
“是呀雪姑娘,花车和烟花都可漂亮了,这里的姑娘们都爱看!”
“而且明天宛城县的年轻男女都会上街,说不定雪姑娘也能寻得良缘。”
这是雪禅他们从江州救回来的沈家小姐沈知黎和梅家小姐梅初雨。
云戮也推测雪禅并不喜好热闹之事,又恐她盛情难却,便道了一句:“不必勉强。”
雪禅朝他微微一笑,又对着姑娘们问道:“二位先前中毒很深,眼下好透了吗?”
“没事没事。”姑娘们爽朗地挥了挥手,“我们恢复得快,已经没事了。”说着,还转了个圈,活蹦乱跳。
“那就好。”雪禅凝神看着云戮也道,“明日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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