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阁·花竹院】

    云枝记忆中的花竹院,尚且停留在几十年前。

    自阿姐不在后,她不愿睹物思人,索性将儿时记忆一并封锁在了此处,不再踏入半步。

    直到半月前,云戮也浑身带血地躺在槿篱殿前,落着泪求她,将自己送去花竹院,像极了孩童时闹着要出去玩耍的模样。

    只是此时的心伤,岂是彼时的委屈可相提并论的。

    云枝亲自端着晚膳迈入花竹院,面上颇有些无奈。连着整整半月,下人送去的食物几乎都不曾被云戮也动过,偶尔喝些汤汤水水,已算给足了面子。

    云戮也整日半死不活地躺在雪禅住过的房里,身体早已瘦脱了相,仍坚持地睁着眼愣愣地瞧着房顶,似是能从中瞧出一朵娇花来。

    云枝抽空前来看云戮也时,总能见到这死气沉沉的场景。与他说话也从不搭理,如同丢了魂似的,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云枝知其心结所在,便淡淡出言:“我看戮也公子并未多在意雪禅姑娘,你如此费心尽力地将自己身子弄垮,就不必去寻她救她了,是也不是?可她先前却为了救你,将自己的真气输给了你大半。

    “你可知,她所练功法,既可救人,也能伤己。她真气连结的内力一旦有所损耗,极难修炼回来不说,还令她气虚血亏,若得不到精心调养,长此以往,你觉得她还能活多久?”

    云枝刻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试图将失了魂的云戮也拽回来几分。

    闻言,云戮也终于有了些动静,他双眸颤了颤,嗓音十分嘶哑地道了一句:“姑姑能否替我将‘朝生暮死’寻来?”

    “寻它做什么?”

    云枝以为他想找出解药,却不料听见一句沉甸甸的“黄泉碧落,我要去陪她”。

    云枝气极反笑:“我怎么就教出了如此窝囊的孩子?云戮也,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就不想同雪禅过高山流水,长长久久的日子?”

    “我能吗?”云戮也艰难地转过头看她,眸光乍现闪烁。

    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头一回正眼看人。

    “就你如今这模样,你下辈子都不能!”云枝忿忿道。

    云戮也愣了愣,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云枝笃定这孩子彻底废了之时,云戮也竟循序渐进地恢复了进食。不过他难养得很,非要云枝亲自将饭端来,再亲自陪着聊上几句雪禅,方肯勉为其难地嚼上几口。

    云枝默默叹气,她终于彻头彻尾地了解了,现世祖宗为何样。

    这一日,云枝照常来花竹院送晚膳,甫一踏进院门,便见院中央的桑树旁躺着一个人。

    云枝心下好笑:“这是又怎么了?戮也公子不好好在房里躺着,趴在这儿作甚?难不成,这桑树底下长出了一个雪禅姑娘?”

    此次血渊重塑格外漫长,前后已有一个多月之久,云戮也的双腿依旧无法动弹,武功也丝毫不曾恢复。

    他纹丝不动地半靠在桑树上,缄默不言。

    待云枝走近时,才发现他面庞浮现着两抹异常红晕,周身飘着浓郁酒气,目光静止似的落在桑树枝上,身旁的白瓷酒瓶倒得横七竖八。

    云枝站在桑树旁,蹙着眉看他,不满道:“你从前不喝酒的。”

    回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云枝深吸着气,抚平了心中的暴躁情绪,才好言道:“中午不还好好的,怎么没过几个时辰就成这样了?”

    她边伸手替云戮也理着沾上酒渍尘土的衣袂,边静静等着他开口。

    此等差事,没点耐心,真做不来。

    云枝理完衣袂,见对方仍是一副神魂游离的样子,便干脆挨着桑树坐下来,享用起自己的那份晚膳。

    夏夜蝉鸣,星月高挂,夜露丰沛,花香四溢,本该是人间艳色,却因这桑树下醉醺醺的少年生出几分清苦。

    “这桑树还是我和阿姐一起撒的种子。”云枝舀了一勺莲藕排骨汤,笑道,“一晃几十年,它倒长得茁壮。”

    “是……云棠姑姑?”云戮也开口道。

    云枝斜眼觑他,揶揄道:“你舍得说话了?”

    她见云戮也像儿时生了闷气一般扭头不看她,又望天叹道:“你没见过云棠姑姑,也是可惜了。她那性子,就算你身处地狱,都能给你拖回来,让你重振旗鼓。我没她这份心境和能耐,做不到。”

    云戮也转头望她,从她的眸中瞥见难得的凄凉:“云枝姑姑是除了禅儿以外,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云枝忍俊不禁,摆了摆手道:“不必勉强,我没你的禅儿好。”

    云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憋了半晌才道:“不一样的好。”

    云枝失笑,指了指地上的酒瓶,笑道:“那你是否要同姑姑交代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云戮也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瞬便将视线收回,又望向那片桑树叶。

    “我好想她。”少年声音低沉,满是愁苦。

    云枝问他:“你可知,借酒消愁愁更愁?”

    云戮也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颤颤巍巍地抓起手边酒瓶便往嘴里倒,胡乱吞了两口酒,嫌弃道:“这酒好苦。”

    “知道苦还喝?”云枝已许久未见过这般孩子气的云戮也了,不禁怀念起他幼时撒娇的模样。

    那时他尚会喊着疼,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伸着手拽着她的裙摆,央她去求风时,能否免去疼痛,能否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简单地活着?

    “简单地活着”,明明应当是毫不费力之事,在云戮也身上却显得分外艰难。

    如今不过舞象之年,他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痛,好不容易将真心交付出去,又因着既定之命,被迫接受分离。

    他存活至今,所遇之事桩桩件件,皆别无选择。

    云枝心疼他,只好尽力成全。

    少年眼中晃动着点点星光,纯洁耀眼得仿佛从未因这悲苦人生染上尘埃。

    “有人说,一醉解千愁,一醉,或许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

    雪禅被学士府墙垣处的奇异迷药迷晕后,再次睁开眼时,又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几次三番的昏迷及醒后奇遇,让雪禅越发觉得这些大人阁主们的寥寥手段,如出一辙,毫无新意。

    她躺在厚软的纯白绒毯与成千上万根羽毛之间,四周皆被金光熠熠的巨型圆柱环绕,交汇于天顶,形成一座状似鸟笼的庞大囚笼。

    圆柱上攀爬着各色名贵的奇花藤蔓,碧绿青翠,娇艳欲滴,仿佛雨林密境拔地而起。

    囚笼搭建于一处空房内,四面均有雕花窗扇,地面由墨黑大理石铺就而成。

    日光穿透门窗撒落于地,似碎金星辰悬于暗夜。

    雪禅见四周无人,便盘腿打坐,整理思绪。

    那夜,墙垣处的迷药仿若隔空出世,大约是与人接触后方能生效,是以让雪禅措手不及。眼下她衣衫完整如初,显然左裕不曾动她。而这金笼十分精致牢固,怕是准备已久。

    如今她被困在这金笼中,逃离的几率渺茫。

    雪禅缓慢调息,多次聚气试着冲破丹田处风时设下的封印,但均以失败告终。

    她并未气馁,转而闭眼在脑海中回忆起内功心法,试着重聚内力。眼下虽无法施展“饕餮之宴”,但各路武功的招式技巧,并不会因内力尽失而遗忘。

    但雪禅体力不支,又无内力支撑,即便出了金笼,对付身边紧随的侍女怕也勉勉强强,若加上府中内外大批守卫,她根本插翅难逃。雪禅抿了抿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一日午间,雪禅正捧着小蝶送来的莲子荷叶粥,静静坐在金笼里细嚼慢咽。

    雕花木门由外向里被人打开,身着一袭月华牡丹堇色水裙,外罩薄藤色轻纱的女子缓缓走进来,步履轻盈,身姿曼妙。女子相貌魅惑娇媚,又透着雍容富丽,艳若桃李。

    她唇角微翘,双瞳剪水,似雾里看花。

    “雪禅妹妹之貌,果真名不虚传。”

    雪禅闻言蹙眉,她不爱与人亲近,也不愿同陌生人扯上莫须有的关系。“妹妹”之称,着实无礼了些。

    西奴见她神情不悦,笑盈盈道:“妹妹无须惊慌,我不过是住在这学士府里的一名弱女子罢了,只是思及往后将与妹妹一同侍奉大人,便想着前来看望你,也好熟络熟络。”

    “我不会侍奉他。”雪禅喝了一口粥,不紧不慢地摇头道。

    西奴低低笑了一声:“妹妹说笑了,来了这学士府,还能不侍奉大人?”

    雪禅抬头瞟了她一眼:“你愿意侍奉便侍奉,我并不会阻拦,也望你莫要相扰。”

    “妹妹这话说的。”西奴轻轻一笑,随即故作惊讶道,“莫非妹妹还不知,大人准备八抬大轿来娶你做学士夫人?聘礼都差人去准备了,府中上下都为此事焦头烂额,大人他呀,太过心急,急着想娶你过门呢。

    “这学士府可还不曾有过此等喜事,此乃大人头一回娶妻,妹妹好福气。”

    西奴笑得娇羞,眼里凝着忽明忽暗的幽冷。

    雪禅闭了闭眼,似在消化她所言之事,半晌才道:“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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