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明白,世间之事并非黑白分明,多得是剪不断,理还乱。比起忠人,她更忠于内心,所行之路,只求无愧于心。

    但如今,她望着面前这琼姿花貌的姑娘脸上挂着的盈盈泪水,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愧疚。

    她缄默半晌,抬头对西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给你三十年的时间,让你学习武艺,提高功力。三十年后,我赤手空拳接你三招不还手,你若能将我杀了,也算替你爹报仇了。”

    “那我不如现在便杀了你。”西奴紧紧抓着金色长柱,醉酒的面容浮着一层殷红,带着瘆人的疯狂。

    雪禅摇头,平静回道:“如今的你,伤不到我。”

    “你!”西奴抓了抓凌乱的发丝,咬牙切齿道,“总有一日,我必要亲手了结你!”

    “我会等你。”雪禅的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如三月春柳划过湖畔。

    …………

    三日后,内阁大学士左裕大婚。同朝为官者接到喜帖时,俱为一惊。

    左裕花名在外,人人都晓他独醉于风流韵事,最是厌恶那等中规中矩的嫁娶俗事,因而虽已经年至而立,却仍未娶妻。

    想起左裕后院的一众娇侍,众大臣望着手中喜帖,不禁摇头暗叹:这新娘大约也是被他威逼利诱来的,当真造孽啊。

    即便如此,众大臣对这场红鸾天喜仍是兴致勃勃,都想一睹能让左裕那浪荡子破例折腰的葳蕤风姿。他们纷纷盛装赴宴,带着家眷向大学士毕恭毕敬地贺喜。

    府宅内外皆济济一堂,繁弦急管,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左裕在堂内迎着宾客,时不时差遣家仆去东厢房看一眼,闻得回音后,那张红光肆意的脸上更显嚣张跋扈。

    雪禅一大清早被左裕从金笼中放了出来,随即被众人送至东厢房,由多个武艺高强的侍女精心装扮至午时,方才停歇片刻。

    铜镜中,她头戴沉重凤冠,身披璨熠红霞,点朱唇,画红妆,却有双眉深锁,眸光冷淡。

    侍女为她盖上红盖,弯腰道着声声祝贺。

    珠联璧合,喜结连理?雪禅冷笑:那今日便让红白之事,双喜临门。

    她静静坐于床沿,等着吉时临至。

    掩于红盖下的视线,垂落至红绣鞋尖,将绀青瓷地衬出丝丝缕缕的邪肆。嫁衣如血,猩红染眸,分明是喜事,却处处透着哀怆诡异。

    雪禅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裙摆,灵台里忽而闪过极为相似的一幕。

    仿佛很久以前,她也曾身着嫁衣,头顶红盖,坐立不安。只是那时,她尚会欢欣鼓舞地等着一个人前来迎娶。

    睫羽微掀,她恍然着轻笑出声:原是那个梦境啊。

    武林盟时,云戮也曾问她,是否愿意同他成亲,雪禅笑着点头。

    那夜的梦境里,她便是如此坐于床边,局促不安却翘首企足地想见见少年着红衣。

    分毫不差的绀青瓷地,梦中那人踏着黑靴,向着雪禅步步入尘,步步生莲,却似有千沟万壑,隔于二人之间。

    雪禅暗嘲着自己,那梦里明显的腥腐酸臭,即便有轻微朝露相掩,却也铺天盖地地弥散。

    那刺鼻气息绝非少年所有,可她却偏偏忽视,甚至急不可耐地责怪没有尽头的几步路。

    而今她嫁衣一袭,别无他法地等着恶人相迎,实在讽刺至极。

    吉时至,雪禅被喜娘搀扶进大堂。

    堂内高朋满座,人声鼎沸,随着新娘蹀躞,竟逐渐转静。

    傧相高声喝彩,宾客目不转睛,便在此尘埃落定拜天地时,新娘倏而抬手扯下红盖凤冠,墨发披身,红装棽俪却渗不出一丝喜悦。

    那仙人之貌头一回落入凡人眼中,凛若冰霜之感,与各处艳红相斥。

    少女足尖点地,似蝶燕翩跹,引人入胜。众人沉醉之际,忽见素手裂红裳,瑞雪漫三伏。

    雪禅穿着白衣,站在左裕面前,一字一句,不卑不亢:“今日你大婚,我便再送你一桩喜事。”

    她抄起一旁空椅,砸向身后飞扑而来的侍卫。鲜血溅至四周宾客,引来惊叫呼救,惊慌逃窜,纷乱嘈杂。

    “你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左裕咧了咧唇角,不屑道,“这天由我,不由你。”

    雪禅瞟了他一眼,又拿起一张空椅,重重劈向擒她的侍卫,随即捡了一根残剩长木,不顾身后追击,直攻左裕门面。

    左裕侧身躲过,讥讽道:“你会为今日之事后悔的。”

    雪禅冷冷回道:“你会为往日之事后悔的。”

    她招式极为精妙玄奥,比起狂傲杀招,更似水袖曼舞,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却力有千均,收之无物。

    左裕抵挡不住,手脚多处损伤,口中血腥更激得他面露阴郁。他略一站稳,便运起内力,掌心涌出大量罡风席卷周身,邪肆鬼魅。

    朝雪禅击出一掌。

    雪禅俯身避开,却见左裕抓起身旁侍卫,眯着眼,似在享受。

    侍卫大惊失色,脸色一瞬乌青,转瞬便七窍流血而亡。而左裕的苍白面容竟透出红润,闪着异样红光。

    雪禅惊诧不已:“你竟练此等邪功,吸人精气?”难怪江湖女子不敌他手,想来她们多半已……

    “怎么?害怕了?”左裕舔了舔嘴角鲜血,笑得暴虐张狂,“金雀放心,我暂时不会让你死,我还等着好生享用一番。”

    雪禅不语,将一旁疾冲而来的侍卫打落,扔掉手中长木,夺了长剑两柄,一手刺向左裕心窝,一手拦腰砍去。

    左裕纹丝不动,竟徒手握住剑刃。他非但没因此受伤,掌心罡气反将长剑碎成齑粉。

    雪禅放开剑柄,迅速后退,边躲避接二连三的侍卫,边紧盯着左裕的一举一动。她出手时,招招击人软肋,行云流水之姿,势不可挡。

    身后侍卫被雪禅打中腹部后,尚来不及呼痛,就被她提着衣领往后一甩,恰好挡住左裕来势汹汹的一掌。

    左裕蹙眉看着雪禅不停游移在人群里,竟渐渐停下脚步。他惊喜地打量着白衣少女,仿若寻到了璀璨夺目的夜明珠,眼底的贪婪昭然若揭。

    周遭宾客见情况不明,又有刀光剑影明暗相叠,为求自保,早已四散逃离,落得院内干净。

    而侍卫一批复一批,如同汹涌潮水,源源不断地从雪禅四周涌来,杀不尽,灭不绝。

    因无内力支撑,雪禅在打斗中,体力耗损极快,早已筋疲力尽。她额前浮着薄薄一层细密汗珠,双眸却始终清明冷冽,果敢坚定。

    左裕站在一侧,面上愤懑褪去,他优哉游哉地摸着下巴,似在思虑盘算。

    他抬起手,双臂内外皆有狂风环绕,裹挟尘埃杂物,吞噬侵蚀,逐渐旺盛壮大。

    原先的罡风气流无色透明,眼下却被污秽染至灰黑,如同乌云压境。

    左裕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迈向正浴血奋战的少女,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眼中有睥睨天下的野心。

    雪禅虽已瞥见靠近她的左裕,却因成百上千的侍卫分身乏术,无力抽身应对。

    且不知是否由于“朝生暮死”的缘故,她每使一次力,便能觉察到体内生气成倍的耗损。

    雪禅竭力避开与左裕的正面冲突,可对方手中的污浊罡气却如影随形地缠绕,无休无止,以至于一袭白衣早已染血,星星点点似雪中红梅,开至妖娆。

    事已至此,她半步退让不得,只能全力相抗,拼死一搏。

    左裕运起内力,掌心似有无形火光,神情倨傲:“你若现在认错,以后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雪禅冷着脸,将手中的侍卫佩剑朝他掷去,以示其意。

    左裕嗤笑:“果真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掌隔空而起,带着狠厉煞气,犹如千军过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雪禅无法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心中做好了接招的准备,最坏结果,不过身死。

    她脱力地闭了闭眼,任由罡风劈来,不再抵抗。

    那一刹,雪禅想了很多,有唠唠叨叨的师父,有沉默寡言的少年,有无名幽谷的清朗空寂,还有形态各异的盛世繁华。

    除了尚未来得及与少年告别,她觉得,此生无怨无悔。

    雪禅未曾望见大片热烈的彼岸花,黑浪翻滚的冥河,亦或是黑雾笼罩的奈何桥。

    她睁着稍显错愕的双眼定定地向前望去。

    先前被罡风席卷至朦胧的雾霭,被一道锋利剑气霎时劈散,毫无章法地四处乱窜。剑气未受丝毫影响,风卷残云般直冲左裕。

    左裕下意识地拽过身旁的西奴,堪堪一挡。剑气将西奴劈至两半,削掉了左裕一条胳膊,落于堂前的金丝楠梁柱上。

    梁柱应声倒塌,终于令修罗剑气止息。

    雪禅身陷一片温和柔暖。

    她朝思暮想地眷着这个怀抱,却只有在长梦中偶尔得以一触。眼下她真真切切地触及着朝露馨香,心中思念却被丝丝缕缕的哀婉遮掩。

    她望着面前血泊里已无全尸的西奴,感慨世事难料。她原想给这姑娘留下一线生机和念想,好让她有所盼头地孤身活在世间,努力与命运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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