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梢染笑,目光深邃郑重:“无人可以,无事可以。”

    这话题转移之快,令雪禅怔愣了半晌,回过神后又推着云戮也的手臂,耳尖烧红一片,如同晚霞染江,绮丽夺目。

    “我是认真的。”云戮也靠近她耳边,沉着声道,“世间万物,均不能阻我……”

    等了半晌,未有下文,雪禅出声问道:“阻你什么?”

    “守着你,万死不辞。”

    他鲜少诉说如此直白的心意,过去也总是委婉地传递着爱意,只借由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无懈可击的温柔表达他的感情。

    而这突如其来的诉白,竟令雪禅忽而觉出几分清朗,仿佛灵台被重砖砸出了一条裂缝,泠泠清泉顺其流进四肢百骸,荡涤尘埃疲惫,注入生机。

    她转过身,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戮也,猛然起身,倾身向前。

    于少年微怔之际,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如昙花一现,蝴蝶自来,芳香悠远,花落不散。

    世人为昙花转瞬即逝扼腕叹息,却不知其早已刻于爱花之人心上,百转千回,万古不灭。

    良久,雪禅看着面前呆愣不动的少年,不禁发笑。她伸着手指在少年手心摩挲,带出层层叠叠的轻痒,顺着血液弥漫。

    “从前怎不见你发过呆?”她扬着唇角,一本正经地询问,除却面庞微绯,耳尖滴血,话里并无羞涩之意。

    云戮也一把握住她不安分的手,虚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尚未经历过如此绵柔软糯之触。”

    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一脸认真:“不如多亲几下,很快就会适应了。”

    雪禅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没好气道:“我对你的认知又改变了许多。”

    云戮也拉着她不放,十分贴心地低着头靠近她,好言建议道:“多亲几下,还能了解更多。”似乎是为了证明所言不假,他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雪禅伸手抵在他胸前,义正言辞地拒绝:“不必,这种认知不知也罢,多说无益。”

    “我觉得很有益。”云戮也不依不饶道。

    “做人不能厚颜无耻!”

    “但这方面可以。”

    二人嬉笑不断,三日未见,以有一筐言语难以诉明。

    天觉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敲开厢房门时,便见雪禅拿着枕头朝云戮也砸去,笑得烟花烂漫,眉眼弯弯。

    云戮也单手接过枕头,边顺从地点着头,边将其垫在雪禅身后,末了还不忘将掀至一旁的薄毯重新替她盖好。

    “你们俩倒玩得开心,我可是在膳房一连待了两个时辰不带歇的,你们也不知道过来替我端杯水,道声谢谢?”天觉灰头土脸,神情怨闷地望向二人。

    “多谢前辈。”

    “辛苦前辈。”

    齐齐出声,接着相视一笑,忙不迭地替天觉端茶倒水,小心搀扶,极为殷勤。

    “行了。”天觉将温热的汤药推至雪禅面前,叹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喝了这药,明日应当就无碍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雪禅点着头,依言端起瓷碗。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喝药,她早已习惯了苦涩辛辣之味,加之天觉给的蜜饯酸甜可口,倒未让她产生排斥之感。

    浓郁草木香混杂着冰雪热焰之气扑鼻而来,其中虽夹藏一丝酸涩,冲淡了冰火馨香,却也符合苦药特质,意料之中。

    一饮而尽后,天觉替雪禅把着脉,另一只手摸了摸光头道:“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药效。就让这小子陪你聊会儿,晚一点用完晚膳就去休息,不可劳累。”

    他站起身,面上神色冷了几分,对云戮也道:“等小姑娘休息了,你就来找我,你这大大小小的伤再不处理好,是打算留着等化脓了做纪念吗?”

    见天觉要走,雪禅连忙道:“前辈留步,不如直接在这儿给戮也疗伤吧。”

    天觉脚步一顿,睨了云戮也一眼:“你看看你,还要一个小姑娘替你操心身体,不知羞!”

    云戮也无奈地扯着嘴角,虚心受教。

    那日武林盟里的各大掌门下手着实狠厉,他身上的刀伤剑痕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力道之重,皮开肉绽,三分刻骨。想来那一日,在场众人出手之时,并无一人有收敛之意。

    雪禅蹙眉看着云戮也淌血的伤口,忍不住开口言道:“师父从前常说,武林正派惯于坐而论道,巧伪趋利,最是心狠手辣。如今细想,无关正邪道,反是人性使然。无论他们立于一派之巅,亦或一无所有,残忍嗜血的心性,本不会变。”

    天觉轻笑了一声,忽然感慨起来:“小姑娘倒是化境了,比你父母强得多。不错,世间清醒者,若非放弃了凡尘俗务,闲云野鹤,也就是随遇而安,知足偷乐。”

    他微微叹了叹,又道:“和尚活了几十年,见证了无数好人的惨象,才悟出世间残冷荒凉,人性本向恶之理。恶人当道,好人难存。我对人性失望,也对这世间失望,这失望却是用许许多多人的鲜血所换,实在惨痛。

    “所以啊,你们年轻人勿要执迷所谓正邪,勿要为那些所谓崇高理想失了性命。这人世不值得你们罔顾性命。前人挣扎了一世,方才告诫我们,人性本如此。这世道由人组成,既容不下好人,便只会污浊不堪,难以清朗。

    “你们只要平安度过这一世,愿助一人便一人,助不了也无需苛责自己。于那大道,尽量远离规避,我们无法改变人性,明哲保身,存有善心,足矣。”

    雪禅赞同点头:“我没有宏图大业,也不想在这世间有所作为,更不愿改变现有世道。人各有命,不幸者只当此生是一场试炼,我觉得也能接受。”

    天觉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欣慰道:“小姑娘心态好啊。”转瞬,他拍了拍正于一旁缄默发呆的云戮也,肃了神色道:“你呢,一句话不说,在瞎琢磨什么?”

    云戮也眼睫微垂,攒眉蹙额,似陷入惨淡愁云。良久,才欲言又止地吐了句:“我就很‘残忍嗜血’。”

    他自听见雪禅的第一句话起,就陷入了“武林正道”的迷思里。他嗜血残忍,心狠手辣,并非仁慈良善之人,如她所言,许是人性使然。

    他知少女欢喜着他,可他却并非与她匹配的良人。她不好杀戮,不愿落入俗世善恶之道,有他不曾有过的高远淡然。

    或许某一日,她会忽而醒悟,如他这般的恶人,本不配成为她的爱人。

    天觉听得不明就理,急躁道:“说的什么东西?”

    “他在说,他觉得自己也像那些正道人士一般,残忍嗜血。”

    雪禅解释了一句,随即拉着云戮也的手,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戮也是禅儿认识的第一个武林正道。那时在江州城,我受你帮助,还收了你一袋救命银两,想着是否是师父判断有误,对武林正道有所偏见。我第二次见你,就动摇了师父的嘱托,因此对所谓正道产生了许多好感。你是觉得禅儿愚笨,看人不精,还是说,是禅儿的错,令你这般患得患失?”

    天觉自顾自地替云戮也清理着伤口,闻言抬眸,满是同情地瞟了他一眼:这题难答,怎么答怎么错。往后他不用担心小姑娘受这小子的欺负了。就他这脑子,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云戮也极给天觉面子,只垂首摇头,不知如何辩解。

    雪禅又道:“我总对你说,戮也很好,是禅儿有幸遇见你,难不成你觉得我是在诓骗你?”

    云戮也怔愣了半晌,才沉着声低落道:“我只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我不如你想的那么好,非你所言的好人,倘若有一日你认清了,我怕……”

    “怕我离开?”雪禅不愿再听,便出言打断,“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愿相信我,原来你是不愿相信你自己。”

    雪禅抿了抿唇,认真道:“我不知该如何劝解你,我只能竭我所能让你明白,戮也很好,也很值得。”

    天觉在一旁听得十分不自在,只加快了手中速度,终于在裹完最后一段纱布后轻咳了一声道:“你们慢慢聊,我出去找吃的去,记得早点歇息。”说完,便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

    雪禅顿了顿,平复了情绪道:“我不知戮也是如何定义残忍嗜血的。戮也杀人,不是为师命,便是为自保,你可有毫无理由地主动伤害一个无辜之人?”

    “可武林正道伤害别人也总有理由。”云戮也不禁抬头反驳道。

    雪禅莞尔:“你看,这就是你与他们的不同。你不为自己辩解,但他们会。他们会编造出无数合理的因由,让世人沉浸在他们是唯一大义的幻想里,再借由正义之口诛罚无辜之人,下线之低,无法言明,这才是虚伪阴险,残忍嗜血!

    “戮也的心不狠,你总将责任揽在身上,总在以各种方式惩罚自己,或许你觉得自己生来便有错,是以才会有血渊生罚和各种痛楚。但禅儿告诉你,并非如此,有错的向来是这世道和人心。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绝不必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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