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卧于床榻静养了几日,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经张龄同意后,在云戮也的看顾下,得以每日下床走动片刻。

    看着身旁紧张兮兮,束手束脚的少年,雪禅扶着额轻笑:“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谁知向来乖顺的少年立即木着张脸,毫不犹豫地出声反驳:“要小心!”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走两步,不成问题。”

    云戮也并未松口,格外执拗道:“张大夫说了,你就是需要多加修养。”

    “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连走路都被限制,修养还不够多吗?”雪禅转头问道。

    近几日她已不像最初那般排斥疏远他,也时常调侃反驳,言笑晏晏。

    云戮也对此,很是受用。

    “是不是很无聊?”他见她兴致索然,颇有牢骚,思忖道。

    他记得张龄说过,郁郁寡欢之人脱离原本悲切情绪的重要方式之一,便是游山玩水,寄情于景。

    他略略侧首看了一眼雪禅,微微摇了摇头。

    面容苍白,身形瘦削,浑身上下处处写着“弱不禁风”四字,与寄情山水,怕是无缘。

    “的确百无聊赖。”雪禅点头。

    少年蹙眉垂首,少顷后搀扶雪禅坐下,将毛毯暖炉、茶饮点心在她身前安置妥当后,才神神秘秘地道了句:“等我一炷香。”便离开了房间。

    云戮也果真守时,不到一炷香便又行色匆匆地回了思茶客栈。

    小二见他手中拿满大包小包,颇为贴心地上前接过,却被云戮也沉着脸躲开。

    小二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扑空的双手,自己好不容易对这酒鬼放下了成见芥蒂,他倒还不领情了?

    云戮也并不知他弯弯绕绕的心思,只十分戒备地扫了他一眼,“噌噌噌”迅速上了楼,似在摆脱猛兽追击。

    雪禅靠在桌前,手中拿着块桃酥,正细嚼慢咽吃得欢快,便见云戮也用手肘将门扇开出一条细缝,有些吃力地从中挤进来。

    身侧的琳琅包裹堆叠,甚至将他的身影掩盖至模糊。

    雪禅连忙擦了擦手,起身帮忙。

    “你坐那儿别动,再等一会儿就行。”云戮也顿了顿,不确定道,“一炷香……应当还没到吧?”

    “没到,还早。”雪禅依言坐下,指了指他临走前特地在桌上点燃的一根长香,忍俊不禁。

    少年瞅了一眼冉冉升烟的长香,点点头,神色凝重地席地而坐,将放满小半个屋子的纸包袋子一一拆开。

    虽不缺银钱,也时常在城中走动,但约莫自幼长在无名谷之由,加之如今也并无机缘去了解孩童喜好,雪禅瞧着被云戮也摆放整齐的奇巧玩具,一向沉静淡然的面容,也不禁露出惊奇欣喜之色。

    她忍不住坐到云戮也身边,对满地琳琅满目的风车、拨浪鼓、不倒翁、万花筒、九连环、鲁班锁、七巧板……好奇尚异。

    雪禅拿起刻着年画小人的拨浪鼓摇了两下,目不斜视地问道:“你从哪儿买来这么多的新鲜之物?”

    “问了问路边的孩子,何处购买,何种有趣,他们一清二楚。”云戮也定定答道,指尖不歇地继续拆着包裹。

    “其实儿时能生活在市井热闹处,也是一桩值得高兴之事。”雪禅拨弄着小风车,淡淡道。

    师父总说她从小不哭不闹好养活,安静乖巧,勤奋刻苦。即使习武受了伤,给她一颗糖果也能破涕而笑。

    她对此只觉得庆幸,未给师父多添烦恼愁闷,令她本就受困的人生雪上加霜。

    师父临终前,也曾向她提议过城乡市井的生活。

    那时她拒绝得干脆,只愿青山作伴,白云相依。

    如今一息尚存,命若游丝,却渐渐体悟出花天锦地的喧嚣生趣。

    雪禅望着身侧少年的面庞出神——

    精致寒隽,无邪清逸。

    她神思恍惚,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戮也,连后者觉察到灼灼视线,而相视对望也不曾回神。

    也许并非喧闹成趣,而是……

    “戮也。”她神不守舍地呢喃,像梦中呓语。

    声音缥缈如烟,丝线般穿过层层屏障灌入灵台,而后轻轻叩响独揽已久的温暖心室。

    自她拂袖离去,至今空无一人。

    “我在。”少年鬼使神差地出声,熟稔得仿佛回应过千万次。

    …………

    张龄按时前来号脉,便见雪禅房内以往的低声欢言被一片寂静取代,鸦雀无声,诡异离奇。

    他乍一眼望见席地而坐的二人,刚想出声问责云戮也如何能让病人受地气着凉,便定睛看见雪禅正坐于两条厚棉被上,怀里揣着个小手炉,前后两个炭盆噼啪作响,热气腾腾,甚至连额间都渗出些微汗意。

    只是这满地孩童物件,配上他们红白不定的面色,瞧着十分古怪别扭,但又无从指摘。

    张龄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地绕过一地杂物,取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处一粒药丸放在烛火前,边端详边赞赏道:“雪姑娘这药物所取药材配比独特新颖,药方罕见大胆,却能在毒物未明的情况下遏制毒性,我头一回见此良方,不知出自哪位世外神医之手?”

    “也是一位云游医者。”雪禅用余光瞟了一眼云戮也,迂回答道,“只是偶然遇见,并不熟识。那位医者给了我此药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那真是不巧。”张龄一脸惋惜,摇头叹道,“若有缘一见,指不定我还能与他切磋探讨一二。”

    一旁并无存在感的云戮也忽然开口:“我也曾幸得一位神医相救,之后还要去他师门拜访,兴许他们有方法解开朝生暮死,雪禅姑娘不妨前去一试。”

    “是何处?”

    “清缘寺。”

    雪禅沉默不语,却听张龄双眼放光地兴奋道:“我也要去!早就听过清缘寺的大名,只可惜无缘拜会,眼下此等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于是在雪禅的外伤痊愈后,云戮也买了辆六人座的豪华马车,断断续续采买了半车厢的物品,才潦草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江州。

    在此期间,雪禅终于被允许离开思茶客栈,出去换换空气,但终归难逃云戮也不厌其烦地在她身侧叮咛照顾。

    因而事事都有种被人看管之意,颇不得志。

    她倏而发现,原来絮絮叨叨的师父话虽多了些,但对比之下,对她很是放任自由。

    难得冬日可爱,雪禅慢慢踱步在江州大街上,因不久就要离开,此刻便尽兴地游逛赏玩,不拘绳墨。

    她远远瞥见一个摆放着五花八门泥人玩偶的小摊,认出在其间忙忙碌碌吆喝之人便是大半年前卖给云戮也两个小泥人的摊主后,抬步便往前走去。

    云戮也跟在她身后,抬眸间瞥见一抹和雪禅极像的纯白身影,下意识地向前一站,挡在雪禅身前。

    “云公子!”

    人群中,沈知黎朝云戮也挥了挥手。

    许是多日未见,面上喜色不加掩饰地从她的笑容中迸发而出。

    自城门口送别雪禅那日后,她便没再见过云戮也。

    尽管知道他在思茶客栈久住,她也日日上门寻人,可不知那店主收了何等好处,屡屡将她拒之门外,甚至在她拿出满满一袋银钱后,仍旧言辞坚决地扬言,若她再次前来捣乱,定要报官。

    沈知黎无奈,只好守株待兔般地在客栈内点了膳食茶汤,理直气壮地从清晨待至打烊,晨兴夜寐,不辞辛劳,仍然未有一次遇到过云戮也。

    后来她只当少年早已离开,几近放弃,孤身一人,每日不思家地在江州大街上溜达闲逛,也不知在回味怅惘着什么。

    而今,这日思夜想的身影,终于再次落回视线,沈知黎顾不得温婉端方的仪态和旁人指指点点的话音,只欣喜若狂地朝少年狂奔。

    仿佛目之所及,万物黯然失色,仅有一身白衣不染尘的少年。

    仿佛那神情不善,浑身戒备的少年,此时此刻同她一般欢呼雀跃,甚至伸手相迎。

    沈知黎气喘吁吁地站在云戮也面前,努力忽视从他身后飘出的那一缕白纱锦衣,只开眉展眼道:“我寻了你好久!”

    云戮也淡淡瞥了她一眼,怏怏不悦地敛眉,语气凉如残雪:“沈姑娘闹够了吧?”

    话音未落,他便急急转过身,背对着沈知黎。

    沈知黎攥着衣袖的双手紧了又紧,望着他清俊挺拔却透着焦灼忧虑的背影,忽而鼻腔发酸。

    少年悠扬柔和的声音虽轻,不过几尺之遥的沈知黎却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听得清晰分明。

    他温温柔柔地询问:“可有吓坏?”

    “可有不适?”

    “太阳是不是太烈了?”

    “要不要吃点东西?”

    “……无甚紧要,不要被影响心情。”

    他语调轻盈如尘,像和风轻拂耳畔。

    沈知黎听着那些不属于她的问话安抚,眼泪遽然决堤。

    身为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千金,她这一生做过最出格叛逆之事,便是抛下父母亲友,追随一个看不见她的陌生人。

    她自我安慰了无数个日月:只要她再努力一点,再体贴一点,再靠近一点,终归能如话本中的千金小姐一般,缔结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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