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与清缘寺之间有三座城郭、一片连绵高山与一片辽阔平原相隔,路途遥远颠簸,且常遇陡峭山麓,就连对习武之人而言,也算不得顺坦好行。
因而即使买了辆六座豪华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地铺设着厚重异常的毛毯绒垫,云戮也依然整日提心吊胆,满目忧愁,生怕颠坏了好不容易对他敞开心扉的雪禅。
另一侧驭座上的张龄捧着本医术皱眉苦读,时常因地上某一突出的小石子被震得上蹿下跳,而后一脸烦闷地抬起头,刚想出声抱怨两句,便总能见到身旁少年坐如针毡,忧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地掀开马车帘幕朝里看上一眼,接着轻轻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张龄实在看不下去,憋不住出声道:“雪禅姑娘……”
刚说了四字,便被云戮也挥着手无情打断,他将食指虚虚抵在唇上,示意张龄小声。
后者万般无奈,但也从了,声若蚊蝇道:“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她没日没夜地昏睡,依我看,能醒来才是好事。”
云戮也反驳的话尚在口中,却陡然一顿,转头忧心道:“她这么睡,不会出事吧?”
张龄合上书,没好气:“能出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元气损耗过度,精神微弱,五脏俱疲,支撑不住太多的活动,需要养精蓄锐罢了。”
云戮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似乎……是病入膏肓之兆。”
虽然并非迷信之人,可他目下并不愿提及那不吉利的四字。
张龄瞟了他一眼,纳闷道:“此事你不是一开始便知道吗?江州城那么多的大夫拒诊,你以为闹着玩?”
云戮也静默了少顷,嘀咕道:“可你不是接手诊治了?我见你胸有成竹,还以为你是神医在世……”
“我那是慈悲心肠,医德过人!”张龄骄傲地挺着胸,“只要尚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舍下任何一个病人。自然……我的医术也不赖。”
似乎并未得到安慰,云戮也眉宇间的皱痕反而更为深刻:“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清缘寺了。”
于是快马加鞭,又得避免因地势陡峭而带来的颠簸震颤,得亏云戮也驾马技术高超,才不至于令此行又多个病人。
直到行至富庶城池,云戮也才堪堪停了马,稍作几日休整。
张龄站在客栈房中,一手撑着窗台,远眺楼底下项背相望的行人,目光锁定在两个穿着白衣,貌美出众,一路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人身上。
已有几日未得好眠,张龄眼下两片青紫十分醒目,此刻在那张苦大仇深的面庞上,更有几分凄零之相。
张龄愤愤地想,所谓拼命赶路,所谓趁势休整,讲得如此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地儿谈情说爱?
他愤愤地合上医书,愤愤地倒头睡了过去。
而他眼中的谈情说爱之人正趁着乍暖日盛,十指相扣,优哉游哉地并行漫谈。
雪禅的脸色依然苍白,只是瞧着精神了许多,也有笑容跃然脸上。
云戮也刻意放缓了步调,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琳琅物品,时常弯着眉眼轻声附和,有求必应,余光则始终警惕地扫荡着周遭。
街道人山人海,驾肩接迹,总有人不经意间撞向他们,接着再收获一个来自仙逸少年的狠厉怒瞪。
而那愠怒,委实与仙逸毫无关联……
许是内力所剩无几,雪禅脚步虚浮无力,不再如习武之人稳如泰山,连连被人撞得东倒西歪,幸好握着云戮也的手尚能借力依托。
她拧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在第五次被人撞向云戮也的胸口后,后者索性将其揽入怀中,足尖轻点,越过乌泱泱的人群,落在一旁的楼顶上。
习以为常地忽略掉自地面投来的灼烈视线,云戮也微微低头,朝怀中之人轻声问道:“还好吗?”
不太好。
大抵是人多吵闹,气息浑浊,又乍然吹了寒风,雪禅只觉得头昏脑涨,晕晕沉沉。
她摇了摇头,环于云戮也腰间的手臂未有松懈,呢喃道:“靠一会儿便好。”
云戮也并未立刻应下,抬手挡着凉风,稍稍思忖道:“这里太冷,我带你寻个暖和地方再休息。”
“戮也。”雪禅拉着他的衣袖,抬头对视,“我想待在这儿,一会儿便好。”
云戮也无奈,只好脱下外衫,罩在雪禅身上,裹紧后便抱着她就地坐于房顶,将手中物件堆叠,想尽办法替她挡风。
“你喜欢城镇热闹处吗?”雪禅望着底下人来人往,突然开口问道。
“华而不实,过于吵了些。”云戮也蹙眉。
“那城外僻静地?”
“土匪劫掠多,但也还好。”云戮也的眉宇稍稍舒展。
“农家田园?”
“普普通通。”
“海滨荒漠?”
“气候应当很恶劣。”
“山林旷野?”雪禅犹在好奇。
“你想问我最喜欢何处?”云戮也替她总结,接着自觉地回答,“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怀有怎样的心情,做了何许事情。”
“你的要求好多。”雪禅直接道。
“其实很容易满足的。”云戮也将雪禅的手放在掌心中温着,抬着手腕朝她轻晃,唇边笑意点点,“如此这般,天涯海角便都有如世外桃源。”
他看着她发间白蝶丝带轻舞,总想伸手撩拨。
“从前你说自己嘴拙,至今屡屡打脸,原来一直都是骗我的。”雪禅笑着埋怨道。
云戮也微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虽已相认,但他丢失的记忆并未有一星半点的恢复,二人皆十分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
他并不在意,只是每日殷勤周到地替雪禅鞍前马后,再行看天边,言笑晏晏。
星前月下,确如佳偶天成,是云戮也从前不敢想象的如鼓琴瑟。
只是眼下,雪禅主动同他提起了过往。
“我从前……是怎样的人?”云戮也不由地出声,音调紧张微涩。
“较之如今,更喜欢捉弄我。”雪禅挑着眉,似有不满,补了句,“还喜欢诓骗我。”
“我……骗你?”云戮也有些着急,不知如何替过去十恶不赦的自己辩解。
雪禅难得寻到契机逗弄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故而沉着脸道:“没错。”
云戮也急得挠了挠头,干巴巴道:“我……我以后不会了。”
似乎从中寻出了兴味,雪禅依葫芦画瓢地学着他从前模样,一本正经道:“你以往也经常立誓,但拒不认账。”
“我……莫非有难言之隐?”云戮也试图找补,难以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卑鄙无耻的历史。
“不可能。”雪禅刀切斧砍地斩断了他的想法。
云戮也想一巴掌拍死过去的自己。
难怪雪禅非要让他失忆,非要两不相认,恩断义绝,原来是他不做人。
“我不知该怎么做,你会相信我。而我也只能保证,往后不会发生此事,若我以后恢复记忆了故技重施,你可以选择让我继续失忆。”他低着头,苦恼道,“我感觉,失忆后的我,和你描述的情况不太一样,至少做不出那些荒唐事。”
雪禅愣愣地听着他的话,一时难以回神。
少年天真乖顺得令人措手不及,但又有些……似曾相识。
雪禅恍然惊觉,从前她在左裕的府邸时,做过一个梦。
梦中有个如仙少年,憨傻可爱,钟爱她的笑颜,言之凿凿地说要娶她,后又将她一人抛下,待她满头华发寻到他跟前时,他竟只在这荒凉世间,留给了她,孤坟一座。
不知为何,她一直没能忘却此梦,甚至记忆犹新。
如今细想,梦里早已预知未来之景。
只是人物颠倒,被抛弃的人是少年,徒留荒坟的则是她。
就在雪禅晃神之际,云戮也已从衣衫下摆撕了一块白布,将指尖逼出血滴,专心致志地往上写写画画,最后还有模有样地按了个指印盖章。
“这是何意?”雪禅回过神,看着手中的白布血书,茫然不解。
“已不记得过去如何起誓,现在的我便用现在的方式,在你面前许下第一个我记得的承诺。”云戮也认真解释,“往后绝不欺瞒诓骗你,无论善意恶意,都坦诚而对,若有违背,死无全尸。”
雪禅怔了半晌,才极为珍视地将血书叠齐收进袖口,窝进他怀中,冁然一笑,忽而问道:“我们以后去山谷,好不好?”
“好,哪儿都好。”少年拢紧手臂,不假思索,“有你就好。”
雪禅看着水泄不通的街道,鼻尖微微发酸,竭力笑着。
她的墓碑会建在师父旁边,届时,空无一人的无名谷,会有两块干净整洁的石碑相依相伴。
即便会因春去秋来的风霜雨雪而蒙尘破败,但有人作伴总是好事。
而她的少年,依旧会追随他漫漫不绝的一生,会有人轻而易举地替他抚平伤口,他会再次展颜,会更为开怀,更为温柔,更为滚烫。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借机缅怀与她相关的过往,又或许将她全然遗留在已逝岁月里。
无论如何,百事圆满。
“其实我是骗你的。”
“嗯?”
“你不曾骗我,也不曾违背誓言。但是你的血书我要一直留着……一直带进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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