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剧烈胀痛,雪禅蹙着眉环视周遭,目光最终定格在床前乖巧端坐、一脸欣喜的小和尚脸上。

    “请问此处是……”

    她最后的记忆是云戮也正背着她,前往清缘寺。

    “是清缘寺。”小和尚甜甜地笑起来,动作麻利地倒了杯清茶给雪禅,“姐姐你睡了好久呢。”

    不等雪禅继续发问,小和尚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寮房,留下两句:“姐姐你躺着!我去找师父!”

    分外高亢,余音绕梁……

    听觉似乎更敏感了些,雪禅揉了揉胀痛不堪的脑袋,垂首寻思着体内比原先更为精纯磅礴且绵绵不绝的力量,究竟自何而来。

    她眼下的精力,似乎过于旺盛了些,不仅不像先前那般孱弱无力,甚至有种力拔山河,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之感。

    按理说,她如今应当……应当入土为安了。

    即便清缘寺的高僧再妙手回春,充其量也顶多将她从黄泉路上拽回。

    但她目下的情况却如朽木生花,脱胎换骨,且所当无敌。

    雪禅垂眸看着自己泛出微红血色的健康手心,骤然一愣,冒出一个惊心骇神的念头。

    她翻身下床,灵活矫健得全然不像久病初愈之人。

    她冲出房门,四下焦急张望,又跃上房檐,踩着屋脊穿梭游走,行速之迅猛令橙黄墙垣上唯一一点洁白,连结成绵延白练,飞舞翩跹。

    犹在岁旦,清缘寺内张灯结彩未卸,大红灯笼高挂作缀,底下僧侣趁着年节稍有松懈,亦不再整日诵经打坐,来往言笑,为一年到头的清净肃然添上一点俗喧。

    可就连那点罕见尘嚣,也与房顶行色匆匆之人,无半点关联。

    行至西边的一处僻静禅房外,雪禅轻悄悄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地攥着袖口,略显紧张地推门而入。

    所有猜想终于在见到张龄的一刻,尘埃落定。

    “他还好吗?”雪禅的尾音,颤动得极为明显。

    张龄抬头瞥了一眼呆滞在门口的少女,并无惊讶,慢悠悠地开口道:“若说不好,他却着实命硬,如此折腾竟还能留有一息尚存;可若说好……”

    张龄望着床榻里一动不动、岑寂清减的少年,摇了摇头:“却也只剩一息尚存。”

    房内陷入了极漫长的静默。

    “天为方丈已用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至于能否彻底苏醒,亦或长眠而亡,端看天意。”张龄解释道,从袖口摸出一封书信交给雪禅,“他让我交给你的。”

    张龄叹了口气,故作埋怨,打破室内悲闷:“反复十次!至少说了十次!你瞧瞧,不就是几张破纸吗?生怕我扔了不给你!”

    那几张破纸被雪禅郑重捧在手心,轻如蝉翼,视若珍宝。

    其上笔墨横姿,如凤泊鸾漂,同少年挥剑时的潇洒肆意,并无二致。

    “见字如晤,念卿长安,万事如意。

    “曾有过往而不得,却幸今朝仍相知。有此一遭,无怨无悔……”

    雪禅粗粗扫过字迹,直接翻至最后一页。

    “……禅儿展信时,应已康健如初。冬去春来,有和光相伴,我很放心。

    “可惜无缘亲眼见你安虞模样,实属遗憾。

    “你无需为此自责内疚,不必伤心劳神,只当一场乱梦初醒,每日仍旧茶足饭饱,卧榻酣然,爱人之前先爱己,总有时分,云开雾释。

    “在此之前,若有年岁难熬,请带着我曾有的记忆和期望,安然存活。

    “存活便好,切莫强求过多。

    “只此遗愿未了,望你成全。

    “另有一桩旧诺难兑,对此羞愧难当,汗颜无地。

    “不知禅儿可还记得,曾邀我同去山谷游逛?只恨世事难料,如今唯有梦中一见,也许尚能兑现。

    “言不尽思,不胜依依,再祈珍重。

    “勿念。

    “戮也绝笔。”

    “不会难兑。”雪禅合上书信,抬手拂去眼角湿润,冲榻上少年轻笑出声,“我们一起去山谷,你不会食言。”

    “我带你去。”她石赤不夺地言道,唇边笑意宛如凉风弄晴,落红收露。

    …………

    苗疆离清缘寺之遥,天觉原先一路吃吃逛逛,偶尔顺手救人,赚取路费时并无太多感触,直至师弟一封急书,将他从长榻酣睡中催醒后,方才惊觉关山迢递,鞭长驾远。

    天为寄书有云:“雪姑娘已愈,只可惜云少侠……”

    怎么了?怎么了?

    云少侠怎么了?

    是死是活,倒是用一句话完整概括啊!

    信写一半戛然而止,是清缘寺穷得揭不开锅,连墨都用不起了吗?

    不知道鸽子一来一回得半个月嘛!是想累死鸽子,还是急死他?

    天觉对着句尾六个黑点,急得两眼发黑,险些摔回榻中。

    他这师弟酷爱卖关子,不明此事者只当他高深莫测,超凡脱俗,亲近者却清楚,他偏爱此种被误解的秉性,且乐在其中。

    天觉猛吸一口气,暗暗发誓此番回去,定要治好师弟的不良嗜好。

    天觉随意理了个小包裹,踏上脚蹬,一抽小马鞭,蹄间三寻,和一匹骅骝骏马一块儿逐日追风。

    终于在一个月后,某个风和日暄的晌午,天觉摸了摸已有些许灰白枯草生出的头顶,在清缘寺大门口长吁短叹。

    他真的好累!

    精疲力竭!昼夜不息!仿佛半身已入土。

    然而世道对他毫无体谅之心。

    “方丈为何不进门?”守门小僧替天觉牵着马,奇怪道。

    “我且问你,那个云少侠如何了?”

    守门小僧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云少侠”这号人物,于是老实道:“走了。”

    “走了?走了!”天觉从马上摔落下来,抓着小僧的胳膊,万分激动,“怎么就走了?何时走的?”

    “约莫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是天为来信之时,那封极为简洁,但言语不清的书信,被天觉保留至今,本欲回来说教一二,谁知那苦命孩子竟在那时就身死命陨了。

    所以那六个黑点所示之意,便是生死难料,听天由命?

    命蹇时乖的少年到底听从了天命,继而一瞑不视?

    天觉脑袋发晕,忍着心底不适,不情不愿地将希望转寄在另一件事上。

    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

    “那雪姑娘呢?”

    “一块儿上路了。”

    上……路……了……

    潦草几字,念得如同地府特产——催命符。

    天觉被凛冬暖阳晒得有些精神恍惚。

    他脚步踉跄着推开了小僧,魂不守舍地向前挪了两步,谁知未曾注意脚下门槛,瞬时被绊得轰然落地,鼻青脸肿。

    世道当真残冷无情,荆棘满途,举步维艰,果真无甚可期,无甚可恋。

    想去雪暮跟前,赎罪了。

    四脚朝地、年过半百、不知天命的天觉,心如死灰地如是想。

    而被他念叨多时的雪暮则安然平躺在无名谷里,一座亮洁如新的墓碑地底,每日受着乖徒儿的鲜花香火,任其絮叨陪聊,观其挥剑成河,还有钱币时常从天而降。

    北窗高卧,着实乐不可支。

    “师父,今日惊蛰,天气已有回暖,我穿得很多,也有认真练剑。”

    雪禅拿着块软布擦了擦本就一尘不染的石碑,神情淡然,平静叙述:“我近来武艺增进极快,再过不久,应该能取回黎月石了。”

    雪禅拿着个小喷壶,将石碑周遭的花卉一一打湿浇透:“师父再耐心等等。”

    她回眸望向寝室,神色不变,却有暗波涌动于眼底:“我也耐心等一等,想来阳和启蛰,时雨停云,必不会负我们。”

    天觉从清缘寺驾着马,紧赶慢赶至此,所见便是这番景象。

    他胡乱抓了抓下巴上无暇打理的丛生杂草,气喘吁吁地往独属于他的卧房门前一坐,朝远处石碑欣慰道:“见到小姑娘无碍,我便放心了。”

    “前辈行得真快,自我收到书信起,还不过五日。”雪禅递上热茶。

    “我从前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行脚僧。”天觉扬着下巴,颇为骄傲。

    “前辈,你的脸……”雪禅定睛,在那张苍老面庞上捕捉到了一些青紫印迹,红痕斑驳,尤其是眼鼻周围。

    天觉下意识地抬袖遮脸。

    堂堂一介云游高僧,人送“在世医仙”,如此遭遇,委实破坏形象。

    “摔的。”他声音如蚊。

    可惜雪禅听力极好。

    “赶路时摔的?”她关切问道。

    天觉挥开衣袖,望天惆怅,自暴自弃地和盘托出:“误以为两个小年轻想不开,接二连三地厌世归天,都说医者仁心,我心里头难过,疏忽之下就被门槛绊倒到了。”

    “误以为?”雪禅迅速捕捉到关键词。

    天觉再次唉声叹气:“没死。幸好没死。”

    他后怕地拍拍胸脯:“说起来,那小子呢?”

    静影和室,书画挂壁,别致雅观。

    云戮也躺在层层叠叠的纱帘床内,面色柔润泛白,安详平和,衣物整洁清雅,瞧着被照顾得极好。

    “失去大量心头血,能留一口气已然是老天开眼,又或许是十八年作伴的血渊留给他的一丝机缘也说不定。”天觉收回诊脉之手,“比我预想中好得多。我师弟给他灌了好些名贵补血药材,收效完美。”

    他抚掌,笑吟吟道:“这小子体质非人,内里损伤已恢复了大半。”

    “那……”雪禅踌躇不定,却满怀希翼,“他能醒来吗?”

    天觉沉吟一霎,开口道:“能否醒来,他说了算,我说了不算。”

    言语间,无人发现卧床之人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抽动了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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