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顺手将杀手捡了回去,在客栈养了半月,方才见他恢复如初。

    在此之前,那人对所受之伤,所遇之祸只字不提,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他蜷在榻间,雪禅总能听到一墙之隔,若有似无的低咽,分外痛苦,似有百般折磨。

    雪禅无意打探他人隐秘,惹出事端,故而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杀手见她如常前来探望,托着药碗的手,不禁一顿。

    他垂眸笑笑:“竟还不知姑娘姓名。”

    “我也不知你的姓名。”雪禅回道,神色淡淡。

    二人到底谁也没说。

    痊愈后的杀手站在雪禅跟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眉眼如画,衬得窗外皎月玉兔黯然失色,急匆匆地躲回了厚重云雾里。

    “你既已痊愈,我也不便在此多留,我们就此分别。”雪禅开口道。

    杀手缄默了一瞬:“但你还未要报酬。”

    “报酬?”雪禅挑眉,“我记得,你原先已用一物相抵。”

    雪禅见他冥思苦想,皱眉不解,便笑着提醒道:“你的脸呀。”

    她微微叹了口气,不以为意:“让我得以观赏如此多的时日,已足够还恩。”

    “可……”不知为何,那杀手瞧着有些局促。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将此事声张。”雪禅善解人意道,“为免日后被人寻事,不如我们就当从未见过。”

    “我并非此意……”

    雪禅抬手打断了他:“若盘算着杀人灭口,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对方不准备再兜圈子,直言道:“不知姑娘可缺护卫?”

    雪禅抬眸,眼神清明纯然:“如我所言,我的武功不差。”

    言下之意,并不需要。

    对方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那或许……车夫?”

    “你不是个杀手吗?”雪禅反问。

    杀手抿了抿唇:“现在不是了。”

    “如此也好。”雪禅颔首,“靠杀人营生,终归不是一件好事。既已金盆洗手,日后好好生活。”

    “姑娘教训的是。”

    而后,两人分道扬镳。

    雪禅回了无名谷,一晃便是一百日。

    师父仍在谷外游荡未归,如今此处只剩她一个大活人,吃喝玩乐,闲云野鹤。

    雪禅捧着青瓷茶盏,茶液清亮馨香,几瓣粉白剔透的霜花浮于晨露之上,悠哉游哉,晃荡微漾。

    她突然想起来,曾在谷外见过一个杀手。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并不遮掩身形容貌,淡然置之,满不在意。

    “他真好看啊。”她轻轻喟叹,“可惜再无缘见得。”

    午夜寂静,唯有林风卷叶,萧萧肃肃,混着极为轻细的孤零鸟叫,为夜幕下的浮岚暖翠,添上几笔疏狂之姿。

    雪禅坐在山头,双手抱膝,仰望夜空。

    上有冰钩弦月,点点白榆星辰作配,扶光柔和婉约,笼罩万物。

    雪禅肩头忽而一重。

    “禅儿又少穿衣服了。”雪暮在她身旁,并肩坐下,一手提着壶桂花酿,一手拿着个精巧锦囊,无奈道,“师父不在,你又贪凉。”

    “师父怎么回来了?”雪禅裹紧身上披风,奇怪道。

    “黎月石寻不到,就回来了呗。”

    “怕是外头玩腻了吧。”雪禅笑道。

    “瞎说什么大实话。”雪暮瞥了她一眼,“喏,这是给你的。”

    她将小锦囊交给雪禅,里面放着条雪白发带,上端缀着个玲珑别致的白蝴蝶结作扣。

    “师父上哪儿买的?”雪禅把玩着漂亮发饰,爱不释手。

    “是个杀手托我转交给你的。”雪暮微眯着眼,眼神中带着探询,“说起来,你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个杀了天一和司马贤明的杀手。”

    “记得。”雪禅点头。

    “老实交代,你和他什么关系?人家为何要送你这种……”

    雪暮终于寻到了合适的词,合掌一拍:“这种隐秘贴身之物?”

    雪禅拿着发带一愣:“此物隐秘吗?”

    “这不重要。”雪暮瘪着嘴,“重要的是,他为何要送你?你可知他费了多大周折,特意寻到我跟前,说要托我一件要事。我还当真以为‘要事’有多重要,结果就一破发带……”

    “它不破。”雪禅迅速反驳,又补了一句,“它很好。”

    雪暮闻言息了声,凑到她面颊旁,一脸八卦:“你和师父说实话,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雪禅坐得离她远了些,攥着发带不松手,冷淡道:“没有。”

    雪暮见状,立即补脑了一出大戏:“难不成他事后抛弃了你?不管不问,一句话不留就离开了?!我当时就该弄死那个臭小子!”

    她越想越气,自家散着仙气的小白菜,居然被一头人模人样,职业为刽子手的渣渣猪给拱了。

    “师父想多了。”雪禅挥手斩断雪暮的杂思,慢悠悠道,“倒是师父你,这一遭可遇奇人?”

    她说得极慢,话中有话,不难细品。

    雪暮打着哈哈,一笑而过,再不乱侃。

    只是看着出神频率日渐增长的小徒弟,她不免忧心。

    无论晨昏昼夜,一晦一明,她总会在不经意间,瞧见雪禅正对着手心的蝴蝶丝带缄默不言,神情飘忽不定,细品还有几分眷恋不舍。

    雪暮曾多次旁敲侧击地问她,为何对着发带消沉,是否有心伤难释,是否要出谷寻人。

    雪禅不言不语地缓缓摇头,紧缩的眉宇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满腔心事。

    雪暮对着被她剥得七零八落的蚕豆瓣,长吁短叹,颇为感慨:“孩子大了,心里能藏事儿了。”

    但雪暮到底是个极负责任的好师父,因此她挑了个天光晴朗的大好日子,试图与她唯一的小徒弟,说叨说叨她年少时的青春感伤,以此开解小徒弟不知名的情绪。

    “师父跟你说,这年头谁还没被谁抛弃过了,但那又如何!要么搞死渣渣,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潇洒任平生!任意选一个,都是条好出路!

    “再说了,这世间三条腿的ha蟆少见,但两条腿的男人满地打滚!要说过往难以释怀,依师父的经验来看,那是你没寻到更好的!

    “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不能轻言放弃啊!”

    雪暮越说越激动,直到站起身才发觉不妥,于是低咳一声:“扯远了。”

    “总之我们的目标是,征服星辰大海!绝不能栽在一个男人身上!”

    “禅儿没有。”雪禅抿了口花茶,冷静道。

    “好好好,你没有。”雪暮顺着她的话,继续道,“那你整日盯着条发带有何意义?是会它会开花结果呢?还是藏有宝藏金屋呢?”

    雪禅抿着唇瓣,许久才道:“他很好看。”

    “他?那个杀手啊……”雪暮故意拖长了尾掉,笑得不怀好意,“啧,我家小白菜真被拱了。”

    “我和他不熟。”雪禅又道,“连姓名都不知。”

    雪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十分僵硬,随后拍案而起,怒气冲冲:“他他他……他竟然这么不做人?拱了白菜连名字都不留?!禅儿放心,师父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雪禅拉着她衣袖,分外无奈:“师父你正经些。”

    意外地起了作用,雪暮收敛起浑身的轻佻,端坐一旁,终于显出几分为人师的端庄:“能说说吗?”

    “我很想他。”雪禅直言不讳,“但我不想见他。”

    “原因?”

    “他不是他。准确来说,他与他唯一的相同之处,仅有一副皮囊。”

    “那为何不去找你想见之人?”

    “找不到了。”雪禅深吸着气,有些怅惘,“天地太大,而我寻不到他。”

    “你放弃了?”

    雪禅转过头,坚定地与雪暮对视:“我之所以还坐在这里,不就是还没放弃吗,师父?”

    “难道不是因为你在逃避吗?”

    眉宇微蹙,不置可否,雪禅低下头:“我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他。”

    “所以你要留在这里自欺欺人?”

    雪禅闻言猛然抬头,眼中有明晃晃的惊骇:“师父?”

    雪暮和蔼笑笑,声音平静无波,如潺潺流水:“禅儿才智过人,应当早已察觉此间漏洞,你不愿破局离开此地,不过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师父知道你的心结所在,师父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

    “那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很相爱,也日日企盼有个美满结局。你相信师父,会有的,花晨月夕、鸾凤和鸣,都会有的。”

    雪禅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反复念叨:“会有吗?”

    雪暮弯着眸子,轻轻点头:“但在此之前,禅儿要勇敢一些,你的少年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他很担心你呢。”

    雪禅伸手环住雪暮,紧闭的眼眶中水光充盈:“禅儿很想念师父。”

    “所以上天听到了你的想念,让我们又见了一次。”雪暮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道,“只是终有一别,我的小徒儿总要学会独自远行。”

    雪禅从那惦记已久的怀抱中探出脑袋,泪眼汪汪,一如浩淼:“师父在天上,还会看着禅儿吗?”

    “会的,月亮旁边最闪亮的那颗星星,是师父留给你的祝福。”

    随即有迷蒙云雾袭来,隔于二人之间,雪暮的笑颜愈渐氤氲难辨,最终于浓云瘴气中,随着一道亮彻天际的灼眼耀芒,湮没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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