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云戮也在武学领域的悟性极高,但碍于经受了血渊多年的风吹雨打,眼下脱离苦海的脆弱身躯再从头来过,已然有窒碍难行。

    加之他本就志不在此的心境,胸中壮志,全是当个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夫君,因而习武一事,只能作罢。

    雪禅收回双剑,站在被她削去半截的竹林前,看着端坐在草地上的云戮也。

    他正被迫拿着心法经卷,心不在焉地念出几个字后,双眸发亮地将目光投递到她身上。

    雪禅轻轻一叹:“你不愿习武直言便好,何苦为难自己?”

    云戮也拍了拍衣摆间的尘泥,快步走到雪禅身旁,一手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身,一手将早已备好的薄荷凉茶递到她唇边。

    紧接着,他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大蒲扇,慢扇轻摇,微风送爽。

    他唇边一如既往地噙着笑意:“不为难。禅儿交代的事,我定然不负所托。”

    雪禅笑着揶揄道:“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径,还指望不负所托?”

    云戮也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似乎羞于启齿:“这不是家务繁忙,难以抽身嘛。”

    雪禅挑眉:“我倒是闲来无事,可要我替你减轻负担?”

    云戮也闻言,连连摆手:“玩笑罢了,不过是些小事,我忙得过来,哪需要你搭手。”

    他轻轻执起雪禅的手,包在掌心中,低低一笑:“夫人身体矜贵,不宜操劳粗活,再说我乐在其中,不劳夫人费心。”

    “呦,雪姑娘今日怎会这么早就练完剑了啊?”

    远处,张龄正坐在院前花圃中央,摆弄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干花与红纸,朝迎面走来的二人,笑得一脸和煦荡漾。

    坐在他身旁的老和尚,摸了摸刚剃完不久,仍维持着光亮的脑瓜,意味深长道:“傻小子,练剑哪比得上调风弄月?”

    张龄点点头,故作茅塞顿开状:“原来如此。”

    雪禅面皮并不厚,闻言便下意识地抽手。

    其力道之大,让云戮也想起了他苏醒的那一日,雪禅从他手心处抽出了素手,随后,他的掌心红肿了整整五日,才渐渐消退。

    于是此次,他选择握紧素手,绝不给雪禅脱身的余地,因而咬紧牙关,负隅顽抗,痛并快乐着。

    为了避免带血的悲剧重现,雪禅正准备放弃挣扎,却从云戮也的眼神中,观测到了莫名其妙的心酸和满足。

    几日前,张龄与天觉终于跨越了万水千山,从苗疆一路吃吃逛逛,来到了无名谷中。

    张龄沾着他便宜师父的光,有幸窥见世人闻所未闻的仙境。

    可尚未到达此处时,竟已有繁重任务压在他不堪承受的双肩上。

    那时,天觉收到了云戮也的来信,请托他们帮忙采买婚庆之物。

    那罗列了成千上百样的物品清单,整整填满了几十张素纸,可铺满整张床榻。

    张龄每每回想起,他们一入新的城池,便得马不停蹄地扫荡各处喜庆店铺,再手提着十几个大包小包,在一脸谄媚雀跃的店家目送中,汗流浃背地离去时,总有冷汗凝在心头。

    最终,他和天觉赶着六辆巨型马车,费劲千辛万苦,也不知如何将那二十多箱贵重物品,从山崖之巅运到了无名谷内。

    张龄只知,这一遭奇幻经历,着实要了他半条命。

    从脚边的香草箩筐中,捡起半叠新鲜出炉的赤丹窗花,张龄颇为自豪地朝众人展示道:“我虽医术不精,但这手工活可是一绝!若有一日,行医无法支撑我的日常开销,我便去街边摆摊,专卖些窗花装饰,定能发家致富。”

    天觉轻嗤了一声:“一时竟不知该夸你过分谦虚,还是该骂你过分骄傲。”

    雪禅接过图样诡异的剪纸窗花,摊在手掌间正端详着,便听云戮也低声问她:“如今谷中布置一新,物品齐全,万事俱备。我昨夜翻了黄历,五日后便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禅儿如何看?”

    雪禅尚未来得及张口,一旁的天觉便已拍着腿,摇头否决:“太赶时间了,仍有许多事宜待定,过一阵再说。”

    云戮也蹙眉:“前辈有何指教?”

    “急什么?”天觉睨了他一眼,翘着二郎腿,摆足了架子,慢慢悠悠道,“我可是在以女方长辈的身份考察你,考察期仍未结束,你这般不耐烦,是不打算完婚了?”

    云戮也语气不善地回道:“前辈已在此当了几日的大红灯笼,把这人迹罕至的无名谷照得整宿通亮,你不觉得自己很扎眼吗?”

    这出乎意料的刻薄言辞,令众人怔了一刹,天觉不敢置信道:“你从几时起,变得如此能言善辩?”

    “大抵是,前辈与我‘相处不多’,我也不曾与你‘倾诉过去’,因此前辈并不十分了解我。不知我心有所属,不知我情有独钟……”云戮也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自然也不知,我能言善辩。”

    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言语风格,令身旁之人满目讶异。

    这诧异,一瞬便被眼神时刻黏在雪禅身上的云戮也轻易捕捉到。

    他凑到雪禅耳边,轻声解释:“我失忆醒来时,曾问过前辈,可知我过去发生之事,他的原话便是如此。”

    故而害他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地追着梦中不知名处,却不晓,被他遗忘之人正在因他久历风尘,百般折磨。

    天觉后知后觉地冷哼道:“你这小子未免太过记仇!”

    …………

    许是日复一日,习以为常,以致婚前考察期的冗长,与日日被小情侣间甜言蜜语塞满的尴尬,再不能引起出家人天觉的丝毫不适。

    他仍是每日指点着醉心医术的小徒儿,边往口中倒着馥郁醇香的桂花酿,边端坐在谷中唯一一座灰白石碑前,时常喃喃自语,偶尔有暗泪划入青青草地。

    云戮也照旧满心欢喜地尽着煮夫之责,只是家中多添了两张十分没有眼力见的嘴,妨碍他与雪禅花前月下,流水桃花。

    他正兀自琢磨着如何将婚事提前,好尽早这二人赶走,开启与雪禅耳鬓厮磨的日常时,却见天觉养的两只白鸽,自谷外送来了一封足以搅乱他周密计划的书信。

    有眼线探子传信:风时走火入魔,肆虐各派,武林大乱。

    寥寥几笔,已将外界的腥风血雨勾勒殆尽。

    然则江湖之纷乱动荡,远比印在纸上刚劲有力的横竖撇捺,来得黑暗残酷得多。

    早在先前,武林盟主方掩青为了黎月石被盗一事,带领各派弟子与各路江湖义士,前往星云阁讨伐,伤亡惨重,难以估量。

    无数能人壮士为此前赴后继,此事也从起初的正义讨伐,成了为武林亡魂报仇雪恨之战。

    八大门派长老无法坐视不理,因而一并加入其中,可结果无一不以血肉横飞的局面告终。就连盟主本人,也身负重伤,卧床不起。

    所剩不多的活人,满志而来,悻悻而归。即使心有不甘,但到底技不如人,也就偃旗息鼓,丢盔弃甲。

    可所谓的多事之秋,从不在人主动屈服后,就会变得风平浪静。

    正当武林归于安谧时,在那场讨伐中,从未露过面的主角——星云阁阁主风时,终于赤手空拳地走出了那片早已吞噬无数亡魂的幽暗之地。

    传闻中,他双眼通红,泛着昏沉血光,面目狰狞狂躁,身形高大巍然,浑身素袍被血水浸染发污,犹如一路从阎罗殿斩杀而来的暴虐修罗。

    修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唯有血流成河,源源不绝。

    本就负伤的各门派,自是难以与之抗衡,接二连三遭到风时的屠戮重创后,不仅荣光不再,更有趁火打劫者登门造访。

    各派长老们为此齐聚一堂,商讨着如何应对走火入魔的风时,和那些与日俱增的武林恶霸们。

    可祸不单行,在此当口,武林又传来了一个噩耗——

    盟主方掩青失踪了。

    此事一出,江湖群龙无首,霎时混乱不堪。

    获稻之节,盈车嘉穗,硕果累累,本应载歌载舞的时日,却仅有凄悄悲鸣遍布四海。

    刚得知消息的无名谷众人,围坐在院前石桌旁,俱是面色一沉,各怀心思。

    云戮也率先打破了无言沉闷:“江湖纷扰,打打杀杀,再正常不过。此事与我们无关,不必烦恼。”

    “你的师父……”天觉犹豫着开了口。

    “我没有师父。”云戮也沉声道。

    石桌下,雪禅悄悄伸手,攥紧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想借此传递暖意。

    但下一刻,手指挣开了她的束缚,随即有炽热覆盖,不断萦绕在她的素手外,似在诉说心语。

    云戮也握着她的手,笑着摇头。

    他并不为此难过,虽说他也曾一口一个“师父”地唤过风时,可那并非由于发自内心的敬爱尊重。

    “不过是所求于人,寄人篱下罢了。”云戮也淡淡开口,“如果我儿时有选择的权力,绝不会投身于星云阁。”

    一个只会令他陷入泥沼深渊的险恶之地,不配为他的师门。

    四下沉默寂静,只有雪禅思忖道:“但云枝姑姑待你很是用心,也竭尽全力地助你摆脱了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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