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无忧,流光总是易逝。
深秋一过,立冬刚至,寒声便越发急促寥落。
雪禅随手翻着桌上日渐厚实的纸堆笔记,一本正经地问云戮也:“有什么方式,能让一个普通人,杀死从前武艺在身的你吗?”
青天白日,这问题着实诡异。
云戮也挑眉,神色竟显得兴致盎然,不假思索道:“如若普通人是你的话,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自我了结。”
末了,还十分贴心地提醒道:“不费力的。”
言语之轻佻,难得未让雪禅恼怒,她面色一沉,随着云戮也的话音仔细思索起来。
良久,抬起头时,眸光闪亮:“那风时有爱人吗?”
突如其来的八卦疑问,令云戮也微愣,后知后觉地点着头:“有的吧,听云枝姑姑提起过,好像就是她的姐姐,叫云棠。”
雪禅陷入短暂回忆中,随即困惑道:“可我在星云阁时,不曾听闻过她的名声啊。”
“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云戮也解释道,“我也没见过她。云枝姑姑说,她早在我出生以前,就过世了。”
“我原先还想着,能否策反风时的爱人,不曾想……”雪禅面色凝重,“那此路,便又行不通了。”
她眨着眸子,认真问道:“所以还有什么方式可以杀了你吗?”
云戮也见她十分不耻下问,好奇得很,失笑道:“其实方式很多,比如拿剑刺破心脏,割喉,下毒,射杀等等,都可以。”
雪禅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但每一件,都有如天方夜谭。”
云戮也笑着摇头:“星云阁的人之所以战无不胜,靠的都是深厚内力,但在招式钻研上,并不十分精湛,而雪氏功法却刚巧胜在招式奇妙,出神入化,若能将内力提升至同一水平,星云阁的武艺应当远在无名谷之下。”
雪禅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你觉得这个假设,有机会实现吗?”
回应她的,是积极乐观过于膨胀后的回答:“天下之宽广,无奇不有,做人要怀揣着梦想,指不定哪一日便实现了呢?”
…………
【星云阁·屿山西楼】
翡翠般晶莹剔透的湖面平静无波,如同被时间凝固的一汪死水,在阳光的均匀铺洒下,金碧掺半,瑰丽夺目。
翡翠中央,一座威严楼宇矗立其上,飞檐反宇,丹楹刻桷,精巧得令人咂舌。
便是此等琼楼,被淋漓鲜血冲洗至耀眼辉煌。
琼楼朱门大敞,灿灿日光争先抢后地涌入黑暗。倚在门边之人的脸庞,因此浮现出阴阳两面。
一面被黑暗吞噬,一面被烁光包裹。
那人阖着双眼,神情极为安详。
他忽而勾起唇角,笑意在脸上漫开。
“还真别说,这与世无争的小日子,虽说散漫了点,但当真舒爽。”
身后犹在黑暗中度日的女子,微微抿着苍白的唇,笑道:“比坐于武林盟主的高位之上,还要舒爽?”
方掩青一脸不以为然:“武林盟主,哪比得上赋闲居士?”
若他师门中人听见此话,定会有一番毒打招待他。
“我自小被教育,行事做人要板正端方,严以律己。如今被风时困于此处,竟才体会到悠闲懒散的快乐。若非还需要我操心伙食来源,这地方,其实挺适合养老的。”
方掩青站起身,手中拿着个小弹弓,将不远处正在地上啄米的麻雀打晕。
云枝笑起来:“第一次听人说,屿山西楼适合养老,倒是新鲜。”
微微挪动了下身子,移到光源处,被门外光亮刺得眯眼。
“也不知戮也和雪禅,如今有没有被风时影响到。”
“即便被影响到了,我们也无能为力。”方掩青叹了口气,捡了几根树枝生起一堆火,“我们都被风时废除了武功,只要他不来此处发疯,短时间内也算安全,至于旁人如何,只能自求多福了。”
云枝垂眸,摸了摸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脚,心绪忽而开阔起来:“也是,各人自有命数因缘,我只能为他们祈祷。”
向仙神的祝告求福,尚未来得及传遍山川河海,云枝心中记挂的两个孩子便已姗姗而来,出现在她跟前。
距离云戮也上一次回到屿山西楼,已过去一年之久。
较之先前,脚步已轻快了许多,他牵着雪禅,朝云枝微微颔首,恭敬有礼。
眼下的云枝比起原先,瞧着竟有了些许生机,连脸颊也不再如当初那般瘦削清减。
云戮也心头常压着的大石,也终于稍稍松缓。
时隔一年,在场之人,心境皆有所不同。
比如云枝,不再因风时自暴自弃,也下定了决心离开此地,为了崭新的生活。
比如方掩青,不再勉强他人献祭武林,心境逐渐开阔,幕天席地,也可将明月入抱。
屿山西楼第一次见证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离去,也迎来了它彻头彻尾的空寂森冷。
相比之下,早已人去楼空的星云阁主殿,显得可怖异常。
因无人看顾,风吹雨打的花院楼台,唯剩满目狼藉。
除开肆意生长的花草植株,大片发黑的血迹嵌入地底,泼洒牌匾梁柱,涂满斑驳墙垣,将目光所及之处,染出血色一片。
不计其数的腐尸横七竖八地倒在干涸血泊中,少部分已露出枯骨样貌,多数正被蚊蝇蛆虫侵蚀,散发出呛鼻恶臭。
尸山血海,曾成为过星云阁的真实写照,也成为了它凋零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茹毛饮血之地,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云枝无数次走完了那条层层叠叠的长阶天路,站在瑾樆殿前,心头总也忍不住升起几分期待。
她总盼望着,殿中那人,能抬头认真瞧她。
然而,在她终于不抱任何期待地来到此处时,她望着殿中之景,顿觉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一如既往井井有条的瑾樆殿,竟只是沾染着些许灰尘,却明晃晃地嘲讽着她过去的所有执迷和痴枉。
殿内摆设丝毫未动,甚至多出了许多秋香黄干花,点缀着各处案几木架,十分温馨。
殿中央的床榻照旧整洁素雅,只是其上躺着的,不再是当初笑意不及眼底的阁主。
而是个面色灰败,眉目如画的娇俏姑娘。
那姑娘含笑闭目,身上盖着条浅黄海棠刺绣纹路的蚕丝薄衾,看起来正睡得格外香甜。
此间明净舒心,与殿外血淋淋的惨象,有霄壤之别。
此间躺着风时的心之所向,无所顾忌地侵占着他的柔软心房。
故而理应有此殊荣,独占偏宠。
云戮也在殿门口放下背了一路,并无行走能力的云枝,又在雪禅的隔风面纱外,加上了一层蝉翼丝巾,确保能将腐臭之气抵挡在外,方才牵着她走进瑾樆殿中。
“这就是你说的,风时想拿来偷天改命的秘物?”
方掩青从床榻旁一地零零碎碎的瓷片与琉璃片中,捡起一块莹白碎瓷,朝远处倚靠着殿门,席地而坐的云枝问道。
她原先待在屿山西楼十分无趣,闲来无事时,索性将星云阁里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给方掩青这个外人,也算彻底证明了,她心中不再记挂那高高在上的阁主,和这座困住她大半辈子的偌大牢笼。
云枝点头:“不过眼下看来,这偷天改命的秘物并无用处。”
不然风时不会疯,她的阿姐也断不会安然躺在此处。
“这些瓷瓶里,原先装着血渊,饕餮之力,还有……绮罗草。”雪禅拿着几片碎瓷往鼻尖凑了凑。
云戮也皱眉:“难怪当时我从武林盟取回来的绮罗草,对你毫无用处,原来是假的。”
“是我掉包的。”云枝出声,复又笑笑,“那是我为风时做的最后一件事。”
雪禅望向榻间的尸首,抿了抿唇:“只可惜,绮罗草并不能起死回生。”
“不可惜,若真被风时偷天改命成功,如何对得起因他而死的无数亡魂?”云戮也不禁握起拳,“像他这般的恶人,不下阿鼻地狱,阎王都难辞其咎,又怎么配拥有幸福?”
“可……”雪禅看向云枝。
那是她的亲姐姐。
“以阿姐的为人,定然也不愿踩在他人的尸身上过活。”云枝释然道,“从前是我着了风时的道,竟忘了自己姐姐的秉性脾气。她厌恶人世已久,与世长辞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因此她那时才能分外洒脱,毫无挣扎地抛却过往。
她向来不是个执着于生命长短的俗人。
自诩挚爱她的风时,其实半点不懂她。
他所谓的情,兴许只是自我感动,只是在这凄凉人世间,唯一能被他拿出来品鉴的慰藉。
“那么,究竟何为情?何为爱?”
云枝抚上刚立好不久的崭新石碑,上面刻着她阿姐的名讳。
死者,入土为安。
云棠,等待太久。
“我原以为,情深可鉴日月,直到如今才知,这几十年来,除了有你相伴的年岁,竟都像空梦一场。
“几十年一晃而过,我却仍然不知,情为何物。
“阿姐,你向来聪颖,可曾明白那些牵绊阻滞,萦绕心头,难以挥去的感觉,到底是情,还是我为自己铸造的囚笼?”
云枝垂头莞尔。
“又或许,是我一直不明白,人生除了‘情爱’二字,还有无数选择,可我偏偏执迷不悟,朝着从地狱里飘出的那缕清风,撞得头破血流。直到覆水难收的今天,才愿意反省思过。”
她半斜着身子,靠在石碑上。
“助纣为虐之人,总要付出代价。”
“而我,终于寻到了一丝在世为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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