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挠挠头,困惑地道:“爹没跟你在一起么?”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

    风城楼兰虽然荒凉,可中心的集市在白日还是很热闹。昨日东海的那群虾兵小将和魔修将整座城弄得乌烟瘴气,但好在楼兰素来风沙大,坍塌的又只是伽罗的几座沙堡,因此城中百姓并没有受到波及,此时仍和往常一样贸易买卖,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的大棚下饮茶闲话,或是牵着骆驼在城中闲逛,日子看上去很是滋润。

    已经寻觅到爹的气息的纸鸽在前方,我和大哥跟随着它朝城中的集市走,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惆怅。自从爹把饭碗传给我们家这一代后,他主动说媒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答应了人家,到头来也会把亲事丢给我或大哥自己一个人跑路,在沿途的城镇中好吃好喝一番再走;我们只要找到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就铁定能找到在那里吃喝玩乐的爹,这次也不例外。

    我掀开眼前雪白的布帘,果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爹醉醺醺的身影。他搂着一个漂亮的荷官,摇摇晃晃地在赌桌上掷骰子,时不时在荷官柔韧的小腰上摸一把,俊脸笑得好不荡漾,登徒子的模样登时让我和大哥黑了脸。

    我走过去将那穿红纱裙的漂亮荷官推到一旁,沉声道:“爹,咱们该回家了。”

    爹醉眼迷离地看我一眼,冷哼道:“你、你是谁啊?不要打扰我和美人亲热,一、一边儿去……”

    爹虽然醉得不省人事,力气却大得很,我使了半天力也没能把他从赌桌边拉开,只好向大哥投去求助的眼神。大哥会意地走过来,认真地道:“爹,你这样不好。”随即从荷官身边搬了把木头椅过来,坐在上面苦口婆心地劝道:“娘还在东海喝小王孙的满月酒,若是她回来知道你和楼兰的姑娘有了一腿,那就……”

    大哥伸手往自己的脖子上划拉一下,表情很是沉痛。爹打了个激灵,摸着下巴犹豫许久,仍是强硬地搂过荷官,“什、什么你娘你爹的,我令狐乾今年不过二十又二,哪来的你这么大的儿子。”

    眼看醉酒的爹冥顽不灵,我又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大哥用家法□,便只好使出杀手锏,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轻巧地从爹怀里将那漂亮的荷官挽过来,一手打开腰间的青花扇摇了两下,一手放在她的纤腰上,用极尽风流的眼神看着她道:“姑娘,在下和这位令狐乾可有些相像?”

    荷官姑娘登时红了脸颊,赧然地点点头,接着柳眉一蹙,又摇了摇头。我看看醉酒之中傻态尽露的爹,又看看此时的自己清爽俊朗的模样,心知计谋已经得逞,于是在爹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悄悄地朝姑娘的脸颊挨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瞒姑娘,那位令狐乾今年已有二百余岁,当真是在下的父亲。与其与他这等老人家亲热,不如……”

    眼看姑娘的脸越来越红,我很是得意地看了晕晕乎乎的爹一眼,嘴唇缓缓朝她的脸颊挨近……

    “阿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抱着荷官的手一颤,下一刻便被某世叔拉了过去,用方才我抱姑娘的姿势抱起了我。

    一双熟悉的凤眼深深地看进我的眼里,目光里纠缠着一丝妻子看到丈夫偷欢的薄怨。我艰难地朝身边一脸茫然的荷官姑娘看去,顿时感到无比凄凉,将脑袋埋在观莲音的肩头,肩膀耸动两下便不再动静了。

    就在方才将要亲上那姑娘的一刹那,我感到曾经身为风流子的令狐西卿终于在体内苏醒,然而那种熟悉的潇洒之感还未持续多久,就被阴魂不散的某世叔用那元婴期修士的气场冲击得荡然无存。

    我好恨……

    观莲音抱着我,浑身散发出的幽怨气息渐渐冰冻了整个赌坊,连原本因醉酒而蠢蠢欲动的爹都呆在了原地,荷官姑娘也吓得再次回归了爹的怀抱。观莲音淡淡地扫了爹和荷官一眼,好整以暇地俯下身来,在我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发出颇为响亮的吧唧声。

    我呆呆地仰着脸,余光瞥见爹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凭他以往的老母鸡护崽心态,原本应是会跳起来大骂观莲音,可他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别过头去,打定了主意不与我相认,将怀里的姑娘抱得更紧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娘发现爹在外面偷腥后雷霆大怒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为爹默默地揩了把冷汗。既是已经被强悍的“老婆”寻来,我也不好在当着爹的面勾引那位姑娘,叹了口气从观莲音怀里挣脱出来,倚在他身旁朝大哥使了个眼色。

    大哥会意地点点头,表情刹那间由憨厚变为邪魅,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分明是从东卿变为了水仙。他一把从爹怀里将荷官拉出来,抵在堆放着筹码的赌桌旁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发,用充满蛊惑的磁性嗓音道:“这位姑娘,家父与二弟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只有我至今独身,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共饮一坛桃花酒?”

    不愧是令狐家最没有节操的水仙,反应得可真快……

    于是姑娘就这么被水仙晕晕乎乎地骗出去了,只余下我和观莲音与爹大眼瞪小眼。

    “令狐兄,醉酒误事,你还是快些随我们回去吧;若是让那东海之上的觉元真人看到你这副模样,指不定会降下一个小雷劈到你天灵盖上。”观莲音平静地说着,上前便想将爹从一干赌徒中拉起来。我看到原本神志不清的爹眼里精光一闪,忽然从袖间拍出一张火锥符,极快地攻向了对面赌徒中某个隐蔽的角落。

    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从中跳起,霎时掀翻了面前的赌桌,惊得众赌徒纷纷夺门而出,生怕这修士间的争斗牵连到自己。我这才发觉原来爹一直没有醉,混沌的视线似乎始终注视着那人的方向,分明是伺机而动;观莲音眼神一凛,身侧玄剑顿时幻化出莲花状的汹涌剑势,也随着一齐朝那人攻了过去。

    黑衣人的斗笠被爹的掌风击落,赫然露出伽罗长老涂抹着油彩的脸。论修为,爹定是赢不过他的;可他昨日在与魔修的打斗中受了些伤,此时又有观莲音在,一招一式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很快找准时机掀开赌坊的帘子,一头冲了出去。

    观莲音和爹还未来得及追出去,便看到龙渊长老懒洋洋地举着酒壶走了过来,恰与伽罗长老脸对脸。

    这下可好了。

    风城楼兰四处是沙,哪里都是土系天灵根的龙渊长老可控之地,他只不过随意地挥一挥手,散漫的黄沙便呼啸着席卷而来,结结实实地把伽罗长老缠绕成了土人。

    ……

    风城楼兰,城主府邸的白石凉台。

    “我说呢……”俊脸上多了个胭脂印的大哥坐在我面前,默默地为自己倒了杯凉茶,捧在手心里感慨道,“就算爹再蠢,也不可能背着身为武修的娘在外面偷腥,况且那个荷官又没有娘漂亮。”

    散发着女子香气的胭脂印挂在大哥无比正经的脸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我犹豫了许久,问道:“大哥,若是水仙背着你在外面偷腥呢?”

    大哥瞥我一眼,呷了一口茶道:“我爱水仙至极,水仙也爱我至极,我信他不会辜负于我。倒是阿西你这副小身板,当真能把观莲音那等境界高深的修士永久地压在身下么?依大哥看,他早晚有离去的一天,你也不必把那些山盟海誓的话太放在心上了。”

    大哥的语气很是耐人寻味。我想起紫箫灵君与伽罗长老的谈话,他说我前世为观莲音起过诨名,想必就算不是有缘人,也必定交情不浅,心里便对大哥的话有些不屑。想要出言反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掠过一道光,顿时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对了,伽罗长老知道我的前世!

    顾不上和大哥闲扯,我匆忙起身去寻爹和龙渊长老,对那个即将得知的真相隐隐期待起来。

    在引路纸鸽的带领下来到风城楼兰唯一的干燥地牢,隔得远远的便看到爹、观莲音和龙渊长老站在铁栅栏边,而伽罗长老正坐在栅栏内一莹白的法阵内,肤色随着阵眼内篆体小字的浮动不停变幻,脸上的油彩也渐渐被法阵内的清气洗去。我看不出这几人在搞什么名堂,于是问观莲音道:“世叔,这是在做什么?”

    观莲音见来人是我,神色从容地将我拉到身边,道:“伽罗以风城楼兰大祭司的身份为紫箫灵君占卜,沦为其寻找残页的爪牙,原本罪无可赦,然而他通灵之力非凡,日后还有为我们所用的地方;因此师叔与令狐兄正在动用仙姑残页内的仙力为他净化,除去紫箫灵君在他身上留下的瘴气。”

    我看着静坐的伽罗长老,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又问道:“净化了之后会如何?”

    净化法阵内的篆体小字渐渐停止了旋转,伽罗长老身上的油彩与浊气被尽数洗去,保持着静功的状态陷入到了昏睡当中。“虽没有令他彻底洗心革面的把握,却可以消除那些昨日被魔修激发出来的戾气,想必还能恢复为昔日的伽罗;只是有得必有失,他有关紫箫灵君的记忆也会丧失,不能为我们提供紫箫灵君的线索。”观莲音说着,语气里仿佛有些遗憾。

    “什么,记忆会丧失?!”原本期待与激动的火焰都在一瞬间被浇熄,我苦着脸问道,“世叔先前有没有问过他紫箫灵君的事?”

    “紫箫灵君给他设下了禁制,在戾气与瘴气的交替影响之下,他根本答不出来丝毫。”观莲音淡淡地看着伽罗长老,道,“若能问出一二自是最好不过,只可惜这天下有窥元之力的仙人,早就不知驾鹤飞升到三千界中的哪处仙洲了。”

    爹和龙渊长老仍在凝神看着伽罗长老的变化,我默默地转过身去,慢慢出了这风城楼兰的地牢。

    “阿西。”观莲音跟在我身后追了出来,见我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便关切地问道,“怎么?身子不大舒服?”

    我摇摇头。观莲音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半晌,又道:“伽罗长老有关紫箫灵君的记忆,于你来说很重要么?”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老妖精的眼睛。“世叔,我昨日清晨在石室中听到紫箫灵君与伽罗长老的谈话……”我仰头凝视着他,许久才道,“似乎那位灵君对我的前世熟稔得很,伽罗长老也在他的提示下知晓了几分。不论如何,我想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又和世叔有过怎样的过往,如今这种迷惘的感觉……其实令我有些不大舒服……”

    观莲音听罢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进怀里。

    熟悉的温度令我安下心来,没有丝毫迟疑地回抱住他,听他在耳边低声道:“就算你知道了自己的前世又能如何?你没有那时的记忆,我也没有,与其活在那个模糊的影子下,不如珍稀现在……”他顿了顿,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微笑道:“珍稀眼前人。”

    我心头一动,觉得这话似乎说得在理。

    不论我曾经是谁,这一世仅仅只是令狐西卿而已;无论观莲音是谁,这一世他也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我的人,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恍惚间,我不由自主地朝观莲音靠了过去。“观鸟人,你又想对我家阿西做什么!”就当两人在楼兰午后的缱绻日光中温存时,爹气势汹汹地从远处冲了过来,“方才你在赌坊内占阿西的便宜,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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