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宣皇城,威严壮阔,连城墙都几乎高耸入云,走在墙根下,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渺小与骄傲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
落后右相安元纬身侧半步的楚栗不自觉将腰背又挺直几分,安元纬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想起自己初入皇城时的模样,微微笑了笑,故作不查,继续道:“几位皇子都是极易相处的人,皇长子殿下出身尊贵,但性情宽和,对上孝顺恭敬,对□□恤优容,便是偶有错处,也常一笑置之……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二殿下聪慧敏锐,惯能明察秋毫,以小见大,且处事果决……”
声音忽然一顿,拉着楚栗避到道旁。
楚栗也听到动静,低头躬身,并不敢怎么抬头——能让大宣朝堂堂右相避道的,身份已非富贵二字所能形容。
来的只有三个人,在经过二人时停了下来,一把好听的声音响起:“是安相啊,难得见你有闲心提携晚辈……令郎?”
原是带了几分轻佻的话,却让人全然讨厌不起来。少年嗓音清冽而干净,语气懒散,尾音处仿佛有余音袅绕,入耳如饮醇酒,醉人而不自知。
安元纬面无表情:“臣可没这个福气,这位是新科榜眼楚栗……”
“哈,我知道了,”少年一击掌,笑道:“安相榜下捉的佳婿嘛,满京城都传遍了!”
安元纬肃然道:“殿下慎言,晗之与小女早有婚约在身,只是趁此次上京赶考,顺道完婚罢了。”
少年“哦”了一声,声音轻而短,敷衍之意溢于言表,显然对安元纬这位女婿到底是早就定好的,还是榜下捉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楚栗……哪里栗?”
楚栗忙道:“是火中取栗之栗。”
“这名字好,我就爱吃栗子,炒板栗好吃,做糕点也好吃,”少年话音一转:“咱大宣有日子没出过这么年轻的一甲了,做榜眼可惜了,该做探花才是……粉蓓团梢相并开,醉中走马探花回,探花郎,探花郎,多好听,少年风流。”
楚栗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元纬脸黑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忍怒道:“皇上开恩科为国选材,天下士子云……”
“知道了知道了,不可轻慢嘛,成天念叨,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少年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啊对了,正好有件事儿想找你说说。
“你手下那几个御史,最近是吃错药了怎地?合着咱大宣如今已经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找不出一个贪官恶霸了?就盯着我那点鸡毛蒜皮的事,见天儿的参!薅羊毛也没逮着一只薅的道理,拿爷做筏子,是觉得爷我没脾气怎么的?”
安元纬道:“殿下明鉴,御史台并非臣……”
“少给我来这套!”少年脾气上来,不耐烦的打断:“我记得皇上设御史台,是用来监察百官、为民发声的,你告诉他们,若他们实在找不到正经事干,就想着找个软柿子涮点业绩,博个不畏皇权的令名……行,等着,爷我成全他一个大大的美名!”
楚栗倒吸一口凉气,他在琼华宴上也见过几位皇子,哪个不是礼贤下士、爱才如渴,在大臣面前更是敬重谦和,哪有这般张狂的?
忍不住侧头看了安元纬一眼,却见安元纬并未答话,只将身子又压低几分,做深躬之态。
少年有些无趣:“算了,不耽误你,我去别处耍去。”
安元纬抱拳:“殿下慢走。”
楚栗忙跟着弯腰行礼,待他们走出五六丈,才吐了口气,直起身子无声看了过去。
走在最后面的是个侍卫,身材异常高大,只是宽肩窄腰、体态匀称,并不显粗莽,右手松松搭在刀柄上,有种在其他侍卫身上不曾见的从容闲适。
向前半步,是个踩着碎步小跑的小太监。
再前面……楚栗呼吸一窒。
眼前明明只是披着宽大披风的背影,什么都看不真切,却偏偏让人觉得,那肩、那颈、那头顶的玉簪,那垂至腰间的黑发,甚至是迈步时扬起的衣袂,都好看到无以复加。
听到安元纬一声干咳,楚栗才猛的回神,神色忐忑。
安元纬脸上却并无愠色。
他这个未来女婿虽才学出众,但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不知世间有姿仪之美,远胜音容。
皇宫乃是世上规矩最大的地方,即便是宫女太监,正式入宫前也要先学如何行走坐卧,而出身宫中的皇子公主,更是一动一静皆有章法……所谓的威严天生,除过某些外在的因素,便皆在此了。
何况这位,还是崔太后亲手抚养长大的,作为千年世家,崔氏在某些方面的底蕴,连皇家都不及。
如此熏陶出来的少年,即便只一个背影,也要赞一声神仙中人,何况他还生了那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偏生出身尴尬、行事荒唐。
见未来老丈人并未生气,楚栗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人,这位是?”
安元纬淡淡道:“成王殿下。”
楚栗“啊”的一声,失声道:“是那位成事……”
话音未落,就听安元纬冷叱一声:“闭嘴!”
声音中带了几分愠怒。
楚栗连忙噤声,神情却颇为复杂。
成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成。
他来京城的日子虽短,这个名字却耳熟能详。
成王林夕,其母崔氏,本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万岁爷的亲表妹,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
二十七年前,万岁爷还是太子爷时,豆蔻年华的崔氏奉旨入宫甄选太子妃,知情不知情的,都觉得她已是内定的太子妃,其他人不过是陪衬罢了,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太子妃另有其人,崔氏则被先皇选入后宫。
侄女变妹妹,表妹成庶母。
民间议论纷纷,有说先皇横刀夺爱的,有说皇后送亲侄女入宫固宠的……都不怎么好听。
但不管怎么样,崔氏入宫已成定局,仅仅一年时间,先封容嫔,后升容妃,再晋贵妃。
然后是十年专宠。
崔氏虽有专宠,却十年无出,反而是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娶妻纳妾,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十年间,生了足足六子七女。
先皇早年沉溺酒色掏空了身体,纳了容妃之后又迷上丹鼎之术,看似精力旺盛不少,实则饮鸩止渴,后丹毒爆发,一个月能昏迷三四次。
偏偏这个时候,崔氏竟诊出了喜脉。
不久,先皇过世,新皇登基,崔氏难产而死。
一时间,宫里民间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最阴谋化以及市场最大的版本,说的是崔氏产下的孩子根本不是先皇,而是新皇的,因崔氏有孕,两人奸情败露,索性治死先皇……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先皇老病之躯,却能使崔氏受孕,且还死的这般巧?说不定崔氏根本就没死,改头换面在宫里承受君恩呢!
当然也有说,新皇意欲逼迫庶母,崔氏忍辱生下孩子后自尽身亡的……
且无论真相如何,总归这位小皇子的身份就两个字——尴尬。
有大臣劝宣帝将孩子送出宫抚养,却被宣帝一声冷笑,一句“问心无愧”回绝,一连砍了十七八颗价值不菲的脑袋,其中包括他两个亲兄弟,强势压下流言,将孩子送到了太后宫中。
按说这位小皇子出身尴尬,得皇帝和太后善待,该谨守本分才是,可这位,却偏偏不学无术、不务正业,行事更是荒诞。
就是那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和两件事有关。
前些年,有个总督被告御状到了宣帝跟前,那总督收到消息,派了心腹上京打点,各方都顾到了,自然也不会落下这位“红人”,一尊价值连城的玉佛辗转送到这位爷手上,结果转天他老人家就拿着玉佛去太后皇帝面前炫耀了……结果可想而知。
总督杀头抄家不提,收了他东西的王公大臣也个个受挂落,唯有这位爷连赃都不肯退,口口声声他身为皇家子弟,底下孝敬点东西怎么了?我又没给他做事,怎么能算受贿?
皇帝气的差点动手打人。
那位被杀了头的总督更是气到吐血。
能将收了钱不做事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且得意洋洋的,天下也就这么一位了。
再不久,又一位外放官员回京述职,为谋升迁也是大肆洒钱,因知道这位爷的德行,只敢绕道走,结果……
这位爷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直接当着百官的面告御状,说自个儿被人欺负了,人人都有唯独漏了他一个……谋官的事儿,岂能放到明面上来说?那位倒霉蛋的下场可想而知。
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吭气的,下定决心以后甭管好事坏事,再不沾这位爷。
偏这位还得意洋洋:敢瞧不上我?办事儿我不成,坏事我还不成吗?
于是成王的这个“成”字,算是有了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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