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后崔氏并未在外面等待通报,小太监不过先她一步进门,陈硕只来得及起身避到道旁,人便已经到了,叫了声“小夕”推开门。

    林夕本就没有睡着,早听到动静,将人迎进来,还没坐下就哭丧起脸告状:“母后,皇兄他又打我……我都十六岁了他还打我……”

    抬起胳膊撸起袖子准备亮罪证,却发现弄错了,忙放下这只抬那只,捞起袖子找到两条青紫的印痕:“母后您看,我胳膊都差点被他打断……”

    崔氏原是忍着眼泪进来的,这会儿却差点被他气乐了,将他递到眼前的胳膊拍下去,道:“你不气他他能打你?”

    “我哪有,”林夕哪肯认账,咕哝道:“我看他就是闲的,人家是下雨天打儿子,他是大晴天打弟弟,闲着也是闲着。”

    崔氏终于“噗”的一声被他逗乐,抓起他另一只手,道:“这只手是怎么回事?包成这样,打坏了?找太医看过不曾?”

    见林夕支支吾吾不吭气,崔氏脸色骤变,高声道:“胭脂,胭脂!派人去太……”

    林夕忙扯住她的衣袖:“母后,别!千万别!”

    崔氏见抓自己衣袖的,正是那只包的严严实实的胳膊下的手,神色微松,道:“你又在弄什么鬼?”

    林夕脸一红,吭吭哧哧:“皇兄他不是,罚了老大他们几个抄书吗?我怕他想起来,连着我一块罚……母后您可千万别叫太医,回头让皇兄知道了,又要打我……”

    崔氏好气又好笑,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咬牙骂道:“你啊你啊!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

    又道:“放心,有我在,不许他们胡说……太医还是要请的,身上的伤得赶紧治……”

    林夕“嗯嗯”点头:“是得赶紧治,不然伤好了就来不及了!”

    崔氏“噗嗤”一声失笑。

    靠在门外廊柱上的陈硕也摇头失笑。

    林夕道:“母后您放心吧,我已经让端午去太医院拿药了,这会儿怕都该回来了。”

    崔氏叹了口气,缓缓坐下,道:“你啊,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口无遮拦了,也就是你皇兄疼你,不然这一回,脑袋都没了。”

    见她终于不再纠结叫太医的事,林夕松了口气,挨着她坐下,好奇问道:“母后您出过远门吗?”

    崔氏微微皱眉:“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就没出过门,”林夕撑着头,一脸憧憬:“我听人说,南方山水如画,四季常青,‘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想想就觉得很美。只是那地方老是下雨,会不会很潮?被子会不会整天湿漉漉的?会不会有很多蚊子咬我?

    “北方也很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听说那边冬天会下好大的雪,人都能埋进去,还有很乖很乖会拉车的狗,一定很好玩……”

    崔氏心里叹了口气,声音柔软下来:“你说的这些地方,母后都没去过……母后年轻的时候,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城郊外的庄子,后来进了宫,就连这皇城都没怎么出过了,现在老了,更是哪里也去不了了……”

    “没关系,母后去不了,我替母后去,”林夕道:“回来说给母后听。”

    崔氏揉揉他的脑袋,道:“就这么想出去?留在京城陪母后不好吗?”

    林夕道:“好是好,但人生一世,放着那么大的世界都不去看一眼,岂不可惜?再说了,我就去看看,一有机会我就回来看您。”

    崔氏轻叹一声,不再多劝,笑问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却好,又是从话本子里看的?”

    林夕点头:“嗯呐。”

    崔氏失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道:“哪家的书生这般不务正业,正经书不看偏爱写话本子,跟他说,让他别写话本子了,哀家赏他个状元做!”

    林夕捂头笑道:“今儿我拿这个玩笑,安相还教训我,嫌我轻狂呢,赶明儿再见到他,我就说是母后教的,看他还敢说什么!”

    崔氏道:“安相正直严谨,是国之栋梁,下次不许再这么失礼知道吗?”

    林夕“哦”一声,又得寸进尺:“母后,我今儿见着安相未来女婿了呢,生的很是端正,又是少年进士,听闻安相长女也才貌双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夕觍着脸道:“他们不是下个月成婚吗,儿子想去蹭个热闹……母后您跟皇兄说说,早些放我出去呗,关在这里我真的会闷死的……母后,母后!”

    ……

    与此相隔不远的大皇子居处,皇后许氏推开书房门,待看清书桌前端坐写字的林晏后,微松了口气:“你这里怎么一个下人都没有,本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林晏头也不抬:“母后不该现在过来的。”

    许氏神色一冷,道:“怎么现在连你都要教本宫做事了吗?”

    林晏低头:“儿子不敢。”

    许氏语气略缓,道:“那惹事精胡说八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受了伤,所以过来看看。”

    听到“惹事精”三个字,林晏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强忍着没多说什么,只道:“多谢母后关爱,儿子没事。”

    “没事就好,”许氏在一旁坐下,道:“你也是,你父皇要杀那祸害,就让他杀好了,你拦着做什么?如今你为救他既受伤又挨罚,他可有半分领情?”

    林晏闭上眼,长吸一口气,道:“母后说的是。母后难得出来一趟,便也去四弟那里坐坐吧,他这次也受了牵累……”

    许氏道:“他又没受伤……好了好了,知道了,本宫稍后去他那里转转就是。”

    一时竟再无话。

    林晏提笔写字,写了七八个,终于再忍不住轻咳起来。

    许氏起身,急道:“你这是怎么了?可别是着了风寒,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别写了,回头我找人……”

    “母后!”

    许氏不满道:“那惹事精隔三差五便被罚抄,哪一次是正儿八经抄完了的,你父皇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你老实……”

    “母后!”林晏剧烈咳嗽好一阵,方才缓过来,按住额头,道:“父皇让我们抄的,是《孝经》!”

    头上已然被扣了一顶“不孝”的帽子,若连《孝经》都找人代抄,传出去让人怎么想?

    许氏愤然起身,道:“算了,你既然没事本宫就走了,省的在这里招人烦!”

    林晏微松了口气,并未安抚解释,躬身道:“儿子恭送母后。”

    许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拂袖而去,走到门外,听到里面又传来隐忍的咳嗽声,脚步顿了又顿,咬牙扭过头去,快步离开。

    直到走到无人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娘娘,”搀着她的嬷嬷翠柳低声道:“娘娘,咱们今儿是不是不该来?”

    大皇子瞒的这般辛苦,他们一来,岂不是坐实了他受伤的事,坐实了皇上对他的不满。

    “在他们心里,本宫一向蠢笨,成王既然已经点破,本宫不来反倒不对了,更何况……”许氏道:“不来看一眼,本宫也实在不放心。”

    翠柳低头不语。

    “老大一惯知礼,”许氏眼中露出恨意:“如今见了我,却连起身行礼都不曾,可见不仅伤了内腑,只怕连骨头也断了……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翠柳骇然轻呼:“娘娘!”

    许氏冷笑道:“他那一脚,是踢给我看的,但那又如何?如今流言传的沸沸扬扬,那小畜生若是识趣,便该上折子自请就藩,省的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翠柳忧心忡忡:“娘娘是说,陛下已经疑心到了娘娘身上?那我们……”

    “疑心又如何?南疆战事一日未平,本宫的皇后之位便一日稳如泰山。至于恩宠……”她自嘲一笑:“当年青春少艾,凭着一片痴心都未能求得的东西,如今人老珠黄,难道靠着贤惠大度就有了?”

    “可是,”翠柳焦虑道:“仗总是要打完的呀!”

    许氏淡淡道:“打完仗,也有战功在。那时事已成定局,他最懂权衡利弊,岂会为了已然时过境迁的流言,治罪一国之后、功臣之女?”

    在树下站了一阵,心情平复许多,道:“走吧,回宫。”

    “娘娘方才不是说去看看四殿下吗?”

    许氏漠然道:“没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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