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蒙面人脚步顿也未顿。
黑衣汉子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梁王的事告诉你家主子, 坏了你的荣华富贵?”
蒙面人转身,淡淡道:“梁王不是我杀的。”
“你到底还是认了,”黑衣汉子弯腰捡起长刀入鞘, 嗤笑一声:“是,梁王不是你杀的,但若非你将他生擒,挟持出府, 谁又能砍了他的脑袋?你这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陈硕没有说话。
黑衣汉子却从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里, 看出几分烦躁,甚至自暴自弃。
不由越加鄙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当初你在巴蜀行事, 也是遮遮掩掩不敢见人,知道你身份的,只有我和蒙头儿两个人……来,来杀了我,再去巴蜀杀了蒙头儿, 这天下, 就再也没人阻碍你的大好前程了!”
目光掠过地上两具尸体,他的声音更加悲愤:“来,来杀啊!你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怕再多杀两个吗?”
陈硕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黑衣汉子几步上前, 抓向他的肩膀, 陈硕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沉肩,侧身,横踢。
黑衣汉子闷哼一声飞跌出去,嘴角溢出鲜血,抬头见陈硕脚步都不停一下的就要离开,捶地喊道:“陈硕!”
陈硕不理。
黑衣汉子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然不会到现在都只是个小小的大内侍卫……我知道你是想挣钱养活寨子里的孤儿寡母……”
“你要钱我给你啊,为什么非要去给朝廷当狗?!”他的声音愤怒至极:“我给你!我给你钱!”
从怀里掏出银票,奋力扔向陈硕,大大小小面额不等的银票在两人之间洋洋洒洒落下。
陈硕看也不看,平静道:“你的钱血腥味太大,我怕他们吃了这些钱买的粮食,会咽不下去。”
黑衣汉子悲愤大笑:“你嫌我的钱脏,难道你主子给的就干净?他们吃的每一口肉,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我们的血,我们的肉!
“你说他的钱比我的干净?!”
“也许本来不干净,”陈硕缓缓道:“但从他手里递给我,就是干净的。”
黑衣汉子看了他许久,凄然道:“陈硕,你变了。”
“阮良才,你难道没变?”
黑衣汉子——阮良才闭了闭眼:“你忘了我们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吗?你忘了你爹,你娘,还有我爹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了吗?难道你到现在都还没看清楚,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陈硕冷笑:“所以你们就要跟着吃人?”
阮良才暴怒:“我们是要毁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世道!种地的,一年四季吃不上一口饱饭,织布的,身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裳……
“你爹娘,我爹娘,他们没日没夜的干活,可那些皂吏闯进家里,拿走家里最后一文钱,最后一粒米,还说我们欠了他们的,把人关在笼子里活活枷死!天理何在!
“这样的世界,它难道不该毁掉吗?!”
“好,毁掉它,”陈硕点头,问道:“毁掉它……然后呢?”
见陈硕终于有了反应,阮良才眼中透出亮光:“我们一起毁掉它,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世界,我们……”
陈硕嗤笑一声打断:“用一群只知道烧杀掳掠的人,去创建一个没有烧杀掳掠的太平盛世?”
阮良才一噎。
陈硕道:“先前你们来信,说梁王为恶,蜀中已是一片死地,求我援手。
“我去了。
“你们说,杀了梁王和梁王府的护卫,你们便可攻入梁王府,夺了赈灾
粮,分给百姓,助他们渡过灾荒。
“我抓了梁王,将他府上近千侍卫引入死地,助你们攻入梁王府……”
“然后呢?”陈硕厉喝道:“然后呢!”
阮良才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分粮?呵,分粮……”陈硕怒极反笑:“你说我杀了你们那么多人……我为什么杀他们,你自己不清楚?
“奸1淫、烧1杀、抢掠……我甚至分不清楚,到底是梁王害死的人多,还是你们害死的人多!”
阮良才恼羞成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太平盛世,怎么可能没有牺牲?我们弟兄第一次做这样大的事,那么多人,难免约束不力……”
陈硕一指地上的尸首,冷冷道:“你何止约束不了那么多人,你连身边的人都约束不了!”
“我不行你可以啊!”阮良才诚恳道:“阿硕,你别当那个劳什子官了好不好?
“你来我们这边,我们兄弟都跟着你干,你说不杀人,我们就不杀人……”
“跟着我干?”陈硕嗤笑一声:“你问过蒙玉了吗?”
阮良才一噎。
陈硕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淡淡道:“当初你一力保下这两个人时,我便说过,下次再见便要取了他们的性命,如今也算完诺……最后再劝你一句,不想死就赶紧离开京城。”
阮良才目光也冷下来,道:“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做朝廷的走狗,跟我们作对了?”
陈硕摇头失笑,道:“阮良才,你以为,我今天是站在朝廷的立场,来警告你的?”
阮良才冷笑:“难道不是?”
陈硕嗤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阮良才神色一凛。
他初见蒙面人,确实吓了一跳,以为将丧命于此,但后来认出是陈硕,便松了警惕,竟忘了想这个问题……
陈硕在巴蜀时,便同他们彻底决裂,为稳妥计,他们将联络方式和暗语统统换过一遍,此次行事又处处小心,但到京才不过数日,竟然就被陈硕堵住!
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到底还知道什么?
难道他的人里有陈硕放的内奸?
若不是打不过陈硕,阮良才恨不得将人生擒活捉,拷问清楚。
干涩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陈硕不答,淡淡道:“知道成王吗?”
阮良才道:“知道。”
京城内外,少有不知道成王的。
陈硕道:“他是大宣皇室最不成器的一个,全京城都知道,他不学无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硕伸手,指着山下整齐的草棚,和井然有序忙碌着的人群:“这些人,是皇帝扔给他练手的,他懒,便派了身边一个宫女来管事……今天才第二天。
“一个废物王爷,随手的安排就让你们无所遁形、进退两难,一个宫女,两天时间,就将近万难民打理的井井有条……
“阮良才,你真的觉得,你们有希望成功?”
阮良才脸上露出茫然和悲愤之意。
“你说你们是站在道义的一边,可是你们在杀人,他们在活人。”陈硕已经没了继续对话的心情,道:“阮良才,我不是来警告你的,我只是看在自幼相识的份上,最后劝你一次,不要自寻死路罢了。”
阮良才咬牙:“若我不走呢?”
陈硕淡淡道:“受人钱财、□□。我领了大内侍卫的俸禄,就得办大内侍卫的差……死在我手里的儿时玩伴不少,不多你一个。”
转身就走。
阮良才呆坐许久,才站起身来,顺着方才陈硕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是密密麻麻的人,没有镣铐锁着,没
有鞭子抽着,每个人都自发的,甚至是快乐的忙碌着。
如果不看他们褴褛的衣衫,不看他们菜色的脸,甚至根本看不出来是灾民。
他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京城,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像幽灵一样,麻木的向前走,只有看到食物时,眼睛里才会出现一点亮光。
能就这样走到京城的,其实不多,更多的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就不动了。
然后安安静静被狼吃掉、被野狗吃掉,或者被人吃掉……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只短短两天时间,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你们在杀人,他们在活人——陈硕如是说。
他远远的看见,有十多辆牛车靠近了棚区,牛车上堆得高高的东西。
难民们欢天喜地的放下手上的活计围了上去,将一包包粮食卸在空地上,等着人来清点,等清点好了,又重新抬起来,装进棚户前的一排木屋里。
然后毫不犹豫的离开,继续做自己手里的活。
从头到尾,没有人抢一把米,夺一块布。
“一个废物王爷,一个宫女……”阮良才神色狰狞:“我不信……我不信!”
“头儿,”小四从树上跳下来,埋怨道:“你们动静也太大了,要不是我在这儿拦着,他们都差点找过去了。”
陈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若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小四幽怨道:“头儿你这话说的也太绝情了。”
又道:“话说头儿你干嘛这么着急动手?多听他们聊几句,说不定还能多挖几个人出来呢!”
陈硕漠然道:“有什么好听的。”
小四嘿嘿一笑,道:“您不说我也知道,您忽然动手杀人,不就是因为那小子骂了爷一句吗,啧啧,死的真惨啊,舌头都被搅烂了……你说他骂什么不好,骂‘入你………’”
话未说完,见陈硕一双眼冷冷看过来,干笑一声,在自己嘴上摔了两巴掌,将手里的包裹丢给陈硕,一溜烟下山去了。
陈硕提着包裹转到后山无人处,那里有不高的瀑布,和一堆堆乱石。
陈硕将自己脱得精光,跳进潭水狠狠洗了几遍,尤嫌不够,又站到瀑布下,任水流冲刷。
“我就不信了,这样你个狗鼻子还能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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