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清栎的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的眼中,  只剩下那抹身影。

    下一秒,  阳光穿透云雾,  洒到女子身上,  仿佛给她周身罩上了一层金光,而她似乎也如同那飘渺的云雾一般,  即将被微风吹散。

    消失不见。

    清栎下意识地便想伸手留住她,只是才踏出一个步子,他瞬间回神,  在周围人的注视下,神色如常,声音有些柔弱道:“清栎大意了。”

    米大人不在意地笑了笑:“无妨。”

    毕竟一个男子,  又出身于花楼,  没见过什么大场面,面对这么多贵人,怯懦中出了差错也很正常。

    清栎不经意般抬起头往前方看了一眼,  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那名女子身上,  此刻他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金光?

    阳光被云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切自始自终都是他的幻觉罢了,  亦或是入了他的眼,那名女子便自动带上了一层金光。

    清栎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晦涩,  蔓延至口腔,一股苦味在味蕾回荡。

    金光是假的,那名女子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容貌,也未减分毫。

    而他那颗波动的心,也是真实存在的。

    好在清栎心性坚定,随意一瞥后,他极其自然地收回视线,走到米大人身边坐下。

    原本米大人挨着明大人坐,自明笠过来后,她便挪到了左侧的木凳上,目前来说,米大人右侧是清栎,随后便是苏墨墨,明大人,明笠。

    清栎和苏墨墨坐在两条不同的木凳上,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微乎其微,坐下后,清栎似乎闻到了右侧女子身上传来的香气。

    他的大脑有些眩晕,却还是竭力保持理智,思索着她的身份。

    女子衣料简陋,穿着最简单的长衫,很显然她是个家境贫寒的读书人,而这打扮,和上辈子欺骗了清栎的女子一模一样。

    不,她比那个女人更加谨慎,不论是腰间的腰带,还是脚上的布鞋,都无比真实,便活脱脱是个最普通的寒门贵女,除了那张过分美貌的脸,还有那周身白皙的肤色外,一切毫无破绽。

    又或者,她并不是伪装,而是彻彻底底的出身贫寒。

    上辈子清栎自以为看穿了女子的伪装,以为她家世出众,这才抛出橄榄枝,但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喜欢什么寒门贵女,栽了个跟头后,这辈子的清栎对这些出身贫寒、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女子更是深恶痛绝。

    重生后他曾发誓,这辈子即便嫁给一个富贵闲人、纨绔子弟,他都不会和这些所谓的寒门贵女在一起。

    可是此刻,看着那张脸,清栎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心动。

    无论她做什么打扮,无论穿着简陋或是华贵,甚至不需要刻意展现自己的才学,仅仅凭借一张脸,他似乎就会心动。

    对于一向虚荣逐利的他而言,这是很不正常的。

    清栎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提醒自己回神,周围全是权贵,他实在不该在这时恍惚,否则一朝不慎便会踏入万丈深渊。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那根高枝,甚至高枝也冲着他垂了下来,荣华富贵就在前方,唾手可得。

    清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犯傻,绝对不可以再重蹈覆辙。

    情爱都是虚幻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子什么也不能给他,前世的经历告诉他,为了往上爬,她甚至可能会将他拱手送人。

    死心吧,清栎,女子都是这般模样,你现在不过是被这虚幻的感情迷惑罢了,只有握在手中的利益不会抛弃你。

    就在清栎内心挣扎之时,米大人却夹了一块糕点,递到他的唇边道:“清栎公子,尝尝这栗子酥。”

    清栎忍着内心的厌恶,勾出一个柔柔的笑容:“大人,清栎不饿。”

    或许是清栎内心复杂,他的声音没有以往甜,泄露了一丝不耐烦,米大人自觉被他拂了面子,脸色微沉道:“清栎公子早上滴米未进,滴水未饮,又何来的不饿之说?”

    周围人不自觉地一震,声音都放缓了下来,生怕惹怒了这皇城来的官员。

    清栎意识到了自己的恍神,便想要如同以往一般温柔地撒娇,补救一番。

    只是感受到身侧女子投来的目光,清栎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

    在那股目光下,经历了一世自觉筑起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的清栎,此刻竟也不自觉地感受到一股发自心底的窘迫。

    他好像回到了才成为花楼男子的那段时间,无数女子用垂涎的目光盯着他,男子的目光里有着嫉妒和轻视,他整个人仿佛被脱去了衣服,被人群围观,指指点点,视为笑谈,而他只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见清栎咬着唇,垂着头,米大人更生气了,明明之前看着是个七窍玲珑心、体贴小意的男子,怎么现在带出来了反而给她丢脸?

    果然,不是官宦人家仔细教养出的男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米大人因着清栎那张绝色面容而意动的心,此刻也冷了下来,只是清栎让她丢人了,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场子的。

    没等米大人开口责罚清栎,白衫女子突然开口道:“米大人,关于那幅画,其实子墨还有一些见解。”

    女子声音清越,在寂静的亭子内格外明显,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米大人也不例外。

    看见那张绝色、比起清栎更甚的容貌后,米大人心中的火气彻底消失了,她不禁有些感慨,眼前这般温柔有才学的女子为何不是个男子呢?否则无论如何,她米落都会想办法将他带回府。

    明大人看出了苏墨墨的意图,虽说她对这个花楼男子的死活不感兴趣,但苏墨墨可是她赏识的人才,更别说私心里明大人已经将她看做了自己儿子的妻主,自然也帮着说话。

    “哦?不知子墨小友有何见解?米大人,我们且不妨听一听。”

    米大人顺坡下驴,缓了缓语气道:“那便有劳子墨小友了。”

    小厮将画作再次铺平在桌面上,苏墨墨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慢条斯理道:“其实这兰花一侧有个小芽,寓意着新生,也是岚朝的未来一片新荣,兰花春天开放,适合陛下用清淡早餐时观赏,至于这桃花……”

    女子声音悦耳,语气不急不缓,周围的权贵们也不自觉地凝神细听起来,不时点头赞道:“妙哉!妙哉!”

    明大人和米大人更不必说了,自然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苏墨墨,暗自记下她的话。至于明笠,虽然他听不懂,但面对以往最厌恶的水墨画,因着这是心上人画的,他也觉得可爱起来,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所有人都围绕着那名女子,即便她穿着简陋的衣衫,但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在发光一般。

    被众人遗忘在角落的清栎也迟缓地将视线投了过去,刚才那让他几乎窒息的窘迫消失,剧烈的心跳声却丝毫未曾缓和。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了白衫女子身上,刚才她为他解了围,清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心也是。

    随后,清栎看向了桌上那幅画,凭借着在朗月楼的见识,以及前世被囚禁三年的补课,清栎知晓,这幅画作画得很好,通俗点说,价值不菲。

    而随着女子的指点,米大人和明大人都会点头,很显然,她的才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同,比起前世那个欺骗他的六品女子,很显然,获得两个三品官员赏识的白衫女子更为出色,有着真才实学。

    男子对彼此的存在总是格外敏感,随后清栎敏锐地察觉到那穿着华服、坐在明大人身侧的男子一直将视线凝固在白衫女子身上,虽然偶尔会落到画作上,但他眼中的痴迷却难以遮掩。

    在花楼混了这么些年,清栎自然知晓,华服男子这是心动了,就像朗月楼里最近闹出的动静一般,名为清竹的乐伶第一次接客便心动,随后便再也无法接待其他客人,最终褪去了华丽的衣裳,沦为端茶倒水的小厮。

    只是这男子和清竹的命运天差地别,他目光纯粹,脸上带着不谙世事、令人厌恶的天真,就像他那个弟弟一样,却比他的弟弟更加让人厌恶。

    清栎稍加注意,便意识到了华服男子的身份,府尹家的少爷。

    “子墨姐姐,为何这桃花的花瓣是蜷缩着的?”明笠忍不住问了出来。

    白衫女子便耐心地解答道:“此刻正是春末…”

    她的语气温柔,说到最后,明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红晕连面纱都遮不住,目光如水地看着女子。

    坐在两人中间的明大人朗声笑道:“笠儿,你要多和你子墨姐姐学习一番呐!子墨,我这儿子被我宠着长大,还请你多加包涵。”

    白衫女子笑着道:“无妨,明笠少爷天真可爱,实在是难得。”

    周围人也跟着附和,夸赞道:“明少爷这般可爱,未来的妻主必定宠爱有加,也不知道谁家女子有幸呢!”

    亭子内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但清栎的心中只剩下白衫女子的话。

    “天真可爱”“实在难得”,一字一句,都仿佛扎在了清栎心上,即便女子不知情,但清栎就是觉得,这话是在讽刺他。

    前世那个女人最后折磨他时说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荡,“心机”“虚荣”,这就是他清栎,和单纯天真截然不同。

    看着撮合明笠和子墨、一腔拳拳爱子之心的明大人,清栎只觉得格外讽刺。

    倘若不是自幼丧父,母亲再娶,他清栎若有人护着,他又如何会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虚荣自卑,不通五艺,心机深沉,只有一张脸可以蒙蔽一二。

    只是既然他的灵魂已经染上了黑色,便再也难以变白了。

    侧身看着那笑容温和的白衫女子,清栎心中情绪复杂难言,他知道,她刚才夸赞明笠的话没有错,男子就该是贤惠纯洁的才会讨人爱。

    就连刚才攀上的那根高枝,不也是以为他是个善良天真的男子吗?

    只是虽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个事实,清晰地知道白衫女子绝对不会看上自己,自己也绝对不会再嫁给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子,但这一刻,清栎心中依旧疼痛难忍。

    或许是矫情吧,明明前途就在眼前,还纠结于儿女情长,清栎啊清栎,你怎么就不能学着那些女子呢?心狠一点,将个人的前途放在第一位,不择手段。

    清栎知道,她的未来不可限量,甚至可能远超前辈子的那个六品官员。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啊,重活一辈子,凭借着先知,清栎掌握了一条成功的捷径,他又如何等得起?如何忍得住不走捷径?

    何况男子花期短暂,即便真的靠着虚伪获得了她的宠爱,等到她功成名就之日,他早已年老色衰,依旧会失去这份廉价的爱情,就像他那早逝的父亲一样,供着妻主科举,自己操持家务。

    最终供出了一个状元,而自己的身体却完全垮了下来,甚至连看一眼他这个亲生孩子都做不到。

    最终,那供出来的状元,美其名曰为了照顾他这个幼子,为了生下继承人,不还是另娶了一个家世出众的男子么?一切果实都被别人摘走,自己的孩子也被人养废了。

    他清栎没有那般气度。

    清栎无比清晰地知道,他的身后没有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他根本没有资本去追寻爱情。

    而皇城还有无数的人等着他去报复,没有权势,他一个身份低微的男子什么也做不成。

    而倘若凭借救命之恩成为容王府世女的夫侍,他的话语权会比现在更大,在场的这些女子,甚至米大人,都无法轻易给他脸色。

    身为男子,一个除了脸什么也没有的男子,攀上一个权贵是他最好的选择了,而有着救命之恩,世女也不会对他太差。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娶府尹家的公子,在府尹大人的扶持下施展才华、前途大好,而他也会嫁给贵人,和前世的仇人寻仇,在精致华美、宛如金丝笼的后院里,度过悠闲安稳的一生。

    两人会像此刻的两条木凳一样,虽然暂时靠得很近,但终究南辕北辙,指向不同的方向。

    只是虽然想得很好,但为什么,这颗心,竟然还会疼呢?

    清栎不懂。

    重生后,明明有财富权势就够了啊。

    至于其他的,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呢?

    这一切的美好,不过是站在独木桥上的他,面临的海市蜃楼的蛊惑罢了。

    倘若奢求这不属于他的东西,太过贪心的下场,便是滑落独木桥,跌入万丈深渊。

    一朝不慎,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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