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侧头看向凝结寒霜的车窗玻璃,眸光悠远。
外面又簌簌飘起了雪花,枝桠快被积雪压断。
手依然被男人宽大厚实的温热掌心包裹住,她没有抽出来。
“嘎吱——”轮胎在结冰的路段打滑,车身斜着漂移,苏娉身体不稳,往男人那边倒,狠狠砸在他身上。
陆长风穿的衣服不厚,一件衬衣一件毛衣,外面是黑色毛呢外套。
撞到他肩膀上,苏娉眼睛里顿时泛起泪花。
疼。
看到她磕红的额头,陆长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才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
“有药吗?”
苏娉摇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没事,是红了吗?一会儿就会消。”
苏策坐在后面,抓着前面的椅背探头看:“你这肩膀是石头做的吧,没啥大事,回去用鸡蛋滚一下就行。”
陆长风有些自责,人就在旁边都没看好。
苏娉捏了捏他掌心,示意自己没事。
男人心头一暖。
透过车窗看外面的路况,他问:“路面是不是结冰了?”
“是。”
“报告首长,要加装防滑链。”警卫员控制住方向盘,熄火下车。
陆云霆点头,他打开车门,对后面的弟弟说:“下来帮忙。”
陆长风和苏家两兄弟都去一起装防滑链,苏娉也下车,看一看西北的雪。
刚踩到实地,朔风凛冽,袭面而来。
放眼望去,西北的冬天是灰色的,漫山遍野的雪铺到天际,杂草被大雪踏平压垮,树枝摇摇欲坠。
寒风彻骨,呵气成霜。
见她下来了,陆长风也没有让她去车上,而是脱了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站到那边,挡风。”
他下巴微抬,示意小姑娘再往前一点。
苏娉乖巧地往前走了两步,经过寒风的洗礼,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像雪山般纯净,见男人穿得单薄,她想把身上温暖的外套还回去。
陆长风已经蹲在轮胎前在和苏策一起装防滑链。
指尖触到质感微硬的呢子衣,她心下微叹。“你们这雪下得也太大了,北城虽然也下雪,不至于有半腿深,还冻住啊。”手碰到防滑链,苏策冻得打了个寒颤。
这天气就适合窝在家里烤火。
“地域不同。”陆长风手指熟练将防滑链交叉扣住:“这还不算大暴雪,真要下的话,起码得来年春天冰雪才能消融。”
闻言,苏策打了个寒颤,嘴里嘀咕:“要不你还是入赘吧,以后我们哥俩养你们。”
陆长风厚脸皮道:“好啊,谢谢大哥。”
站在车门边的陆云霆将他们的对话完整收入耳中,听到小弟这么无耻,再看向苏娉时,心里有丝说不上来的愧疚。
因为年龄差距,小弟跟他的大儿子只相差两岁,所以从小就对小弟有些放任,没想到会长成这样想吃软饭的性子。
陆长风还不知道自己在大哥眼里已经堕落成这样了,他跟苏策装完防滑链,又去苏驭那边看,帮着弄完后带着小姑娘回了车上。
男人指骨清晰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他仿佛毫无察觉,坐回原位,关上车门。
苏娉把大衣还给他,盖在他肩上。
只是这么一小会儿,衣服上已经沾了龙涎香的味道。
陆长风挑了下眉,笑着看她,慢悠悠把外套穿上。
苏娉被他看得脸热,别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男人觉得有细腻的温热触感覆在手背上,他垂眸看,看到她在帮自己捂手,低笑出声。
男人粗糙的大掌被冻得通红,青筋隆结的手背上,小姑娘白净纤细的手指略微弯曲,像是想用暖意将他包围,可惜两人手的尺寸实在让她有些为难。
陆长风脑袋略微往后一靠,唇角缓缓勾起。
从火车站到军区的路越来越难走,好在警卫员熟悉路况,况且部队里的人开车技术不用担心,他放心睡了。
十二点火车到站,用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抵达军区。
西北军区大门口的执勤的哨兵检查过车上所有人的证件后才放行,理论上来说苏娉现在也属于部队里的同志。
她的学籍挂在东城野战医院,而且目前在第七兵团卫生所实习。
在车上还没觉得有什么,下了车,跟着陆长风走在去军属大院的路上,苏娉又开始紧张。
但因为职业关系,她再慌张,情绪也不会显露出来。
陆长风察觉到她手指无意识拽着衣摆,原本在和苏策说话的他不动声色停滞片刻,等小姑娘脚步跟上来了,才并肩一起走。
高大的身影挡了不少风,他左手拎着行李袋,夏妈妈给的那一麻袋被警卫员扛在身上。
有他在旁边,还有两个哥哥,苏娉稍微定神。
“哥,二哥回来了吗?”陆长风问。
“嗯,为你的事请了十天假。”陆云霆带着他们往家属院最里面走,陆家男人都是身高腿长身材匀称,而且因为是军人,身姿挺拔,头颈笔直。
陆长风将就着小姑娘的步伐,不紧不慢往前走:“那几个小的也回来了?”
陆家三兄弟,大哥陆云霆今年四十,二哥陆雨忱三十八,最小的陆长风前两个月刚过二十一岁生日,虚岁二十二。
陆家大哥有两个儿子,陆家二哥一儿一女。
“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回来。”到了最里面的一栋白色小楼,大门是敞开的,陆云霆脚步一顿:“到了。”
是对苏娉以及苏家兄弟说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以陆政委为首的陆家人缓步而出,苏娉下意识看过去。
陆政委和大儿子的沉稳刚毅以及小儿子的肆意随性不同,他两鬓已经微白,神色温和,即便身穿军装,周身气质依旧儒雅温润。
自从进了东城军区,苏娉才知道,原来政委不止是做思想政治工作,还可以拿枪上战场。
能文能武。
不等他们开口,有道俏皮的女孩声音从后面响起,陆曦惊喜道:“未来婶婶好漂亮呀!”
说话女孩大概十四五岁,眉眼灵动,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这小泼猴,也不怕吓到人。”方秋水拉住女儿,往身后扯,不好意思道:“阿软,我是二嫂,小家伙有些跳脱,你别害怕。”
原本紧张的情绪消弭,苏娉含笑摇头:“没关系。”
陆夫人挤开儿子,亲热地挽着小姑娘的手臂:“这一路来辛苦了吧?我听长风说你是在南城长大的,我们这边气候不如南城,到了年底天寒地冻的,是不是不太习惯?”
苏娉跟着她往里走,虽然还是有点拘谨,但她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还好,南城的冬天也很冷。”
“爸。”见小姑娘和他妈聊得欢,陆长风跟旁边的陆政委说话:“您觉得我的眼光怎么样?不比您差吧?”
陆政委笑容和蔼:“你眼光很好,小姑娘稍差一点。”
陆长风点头:“我也觉得我妈当年的眼光比您略输一筹,我记得徐叔叔当年也中意她。”
家里还有老照片,陆政委当年的战友都高大俊朗一表人才,其中有一位叔叔曾经倾慕他妈妈。
陆政委笑容不变:“这次回来是让我去北城提亲?”
“爸,我觉得妈当年幸亏选了您。”陆长风顺势改口:“我饿了,能先吃饭吗?”
饭菜早就备好温在锅里,陆大嫂和二嫂招呼小孩一起去帮忙端菜。
见警卫员背了个麻袋进来,陆云忱问弟弟:“这是什么?”
“青菜,南瓜,冬瓜,地瓜干。”陆长风解开扎着袋口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阿软的朋友结婚,我们先去了一趟西城,这是她妈妈让我们带过来的。”
西北确实缺菜,现在这天气地里不管是菜还是杂草都活不了,部队食堂的菜是靠火车运输到站点,然后开车去接的。
“拿去厨房吧,够吃几天了。”陆雨忱性格和弟弟有些像,虽然年纪差异大,但是不妨碍天生的亲近。
苏策和苏驭也帮忙把南瓜冬瓜拎进去,苏娉本来想去帮忙,被陆夫人叫住:“家里男人多,你安心坐着就好。”
陆家大嫂明以寒和二嫂方秋水都是西北人,不过大嫂的长相更加立体,身材也高挑,了解后才知道是老家交界处的。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孩子,南方的水土果然更养人一些。”经过长途颠簸,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小姑娘明眸皓齿,笑起来眉眼弯弯,有着南方人的娇柔软糯。
陆夫人比她的外婆年纪要小一些,和她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隔阂,两个人就像是许久没见的朋友,轻声细语聊着,气氛很融洽。
屋子里是烧了炭火的,西北实在太冷,没有炭火炉子扛不住,等饭菜都上桌,一家人开始吃饭。
苏娉被安排在陆夫人旁边,陆长风反而被挤去跟大侄子一起坐。
陆诩今年十九,已经入伍三年,以前缺兵力的时候入伍没有年龄限制,后来必须十六才能写申请。
“你是调到了西南军区?”陆长风和侄子很少通信,别说侄子,哥哥们也都不怎么联系。
很怕他们带来家里的亲切问候。
不过现在倒是不怕了。
“嗯。”陆诩性格较冷:“去年五月份的调令。”
陆长风见陆政委动了筷子,小姑娘也在他妈的热情攻势下吃上了饭,这才下筷:“在你爸眼皮子底下,没被催相亲?”
“我才十九。”陆诩帮他盛了碗饭,提醒道。
“我十九的时候,你奶奶觉得我怎么着也得有两个娃了。”陆长风接过饭碗,这才注意到饭桌上的菜不是西北这边的菜系。
而是北城和南城那边的。
苏策和苏驭也没被冷落,陆云霆有两个儿子,一个喜静一个喜动,小儿子陆灼今年十七,刚入伍一年,在南城军区空军集团军做场务兵。
苏策还真不知道场务兵是干嘛的,等他问完,少年笑眯眯道:“就是修跑道这些保障飞行通畅的事,我们连队被称为睡在跑道上的连队。”
“那你们以后有机会开军机吗?”苏驭好奇道。
“要训练选拔,飞行员的挑选很严苛,空降兵要松一点。”陆灼没有隐瞒,他们问什么就说什么。
“那你想不想开战斗机?”苏策往嘴里扒拉饭,他们在军营里呆惯了,管你天南海北的饭菜,都能吃得喷香,更何况这菜好像挺合他口味的。
“那当然想啊。”陆灼毫不犹豫道:“哪个男人不想开歼击机?”
“现在整个南城军区有资格开歼-6的不超过三个人,都是同一个精锐连的。”
“那够厉害啊。”空军集团军虽然组建的时间晚了点,但是人也不少,没想到条件这么严苛。
“我现在每天都在加练,等什么时候开始备选,我就去申请。”虽然是场务兵,但他们的训练都抓得很紧。
“我就想去顾连长那个连队,哪怕是从空降兵做起也行。”
“空降兵也不错。”苏策随口道:“反正都是天上的雄鹰。”
作为军人的后代,他们从来没想过走捷径走后门,并且一心报效祖国。
陆政委是大军区政委,级别很高,没取消军衔前是少将。
他参加过的大小战役有百余场,指挥过的更是不计其数,战友很多,部下也很多。
陆家人从来没有动过依靠老爷子关系的想法,都是自己真刀真枪厮杀上去的,除了还在读书的陆曦,和陆灼同岁的陆渐鸿也进了部队。
“南城空军集团军的那个顾连长?”陆长风想起上次去东南交战区支援的时候,在临时指挥所见过的那个眉眼凛冽的男人。
“顾灿阳吗?”
“是,小叔叔,你认识他?”这会轮到陆灼讶异了,他一脸崇拜道:“顾连长是我们空军集团军最优秀的飞行员,他的飞行战绩很多发达国家的王牌飞行员都比不上。”
王牌飞行员是以击落敌机的架数来算的,顾灿阳从进了空军集团军到现在,都是空军部队的神话。
也是他追逐的目标。
“这位顾连长什么样?”苏策随意问道。
都是闲聊,拉扯着就出话题,也不会冷场。
“很高,目测一八九,我们的战机是沿用隔壁的,外国飞行员都很高大。不过很清瘦,他性格太冷了。”
陆灼找了个样板,望向陆诩——
“你看我哥,他是单纯的不想说话,看起来性格就有点冷淡,顾连长是由内而外的冷,咱大西北的雪山都寒不过他。”
而苏娉听到这话,下意识想到去年年底,和妈妈去南城军区小姨家时,在家属院外见到的那个身穿空军军装的男人。
他眉眼间蕴藏风雪,只是稍微一眼就让人难以忘却。
苏策和苏驭也同时想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身影,异口同声道:“我们可能见过。”
有的人只要你一形容,哪怕不认识,立马都能对上号。
“嗯?”陆灼愣了一下,想到什么:“哦,小叔叔说过,你们是在南城军区长大的。”
见过也不稀奇。
苏驭咬着红烧排骨:“我们是在军属大院看到他的,这次我们还得回去一趟。应该能再见着。”
“我跟你们一起,先去北城,然后回南城。”陆灼听完,更开心了。
他跟苏策苏驭很聊得来,不像大哥,不爱搭理他,也不像小叔叔,总是呛他。
至于渐鸿……算了吧,说不到一起。
陆渐鸿是坦克兵,两人兵种都不一样。
苏娉还在为自己没带礼物懊恼时,陆夫人已经说到了提亲的事——
“阿软,长风写信告诉过我们,你是愿意跟他结婚的,现在伯母想再确定一次。”
“你真的想和他结婚吗?长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格也有些……”陆夫人斟酌许久,说了两个字:“反复。”
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苏娉见过他很多面,在战场上凶戾狠绝,在战友们面前肆意随性,还有在她朋友面前的随和。
而很多时候,陆长风对她都是温柔细致的,虽然也会耍赖看起来有些小朋友心性。
也是认识陆长风后,她才知道原来有人的性格可以肆意变换收放自如,而且每一面都是当下最真实的他。
都让她很喜欢。
陆长风听到他妈的话,漆黑的眸子看向小姑娘,等待她的回答。
虽然心里早就有答案,但是听了能让自己开心的话,有机会为什么不多听几遍?
“是的,我愿意。”苏娉面对这样直白的回答也有些脸红,但她言辞恳切坚定:“我想和他结婚。”
坐在陆云霆旁边的大嫂听到这话,忽然回忆起她年轻时,丈夫第一次登家门,跟阿爹彻夜长谈。
后来结婚,一向刚毅的他跪在阿爹面前,保证一定会善待自己。
唇角泛起浅笑,她往丈夫碗里夹了块羊肉,平时爽朗的脸上也难得带了点羞怯。
陆云霆默不作声把妻子夹的菜吃完。
陆二嫂只是笑着拧了下男人的大腿,表示心里的不满。
陆雨忱面上镇定,怕在儿女侄子们面前丢脸,其实脖子上已经疼的暴起青筋了。
“好。”陆夫人和陆政委说:“孩子们时间紧,我们挑个日子,去苏家下聘订亲。”
“后天去北城,”陆政委笑道:“让孩子们缓口气。”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陆长风觉得时机差不多,他清咳一声——
“爸,妈,我有件事要告诉您二老。”
眼见着男人退开椅子起身,往这边走来,苏娉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男人下一刻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神色悲痛地放到陆政委面前:“这是我的诊断结果,您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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