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自己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辛卯依旧会偶尔后悔,比如——当她发现自己在彻底从学校毕业后,依然要坐在教室里听课时。

    辛卯木着一张脸坐在课桌前,眼神落在桌面的课本封面的几个大字,“寰塔发展史”上,眉骨处隐隐跳动了一下。

    整间教室只有她一个学生,座位落在紧贴讲台的位置,教室门上的小窗口不时还有好奇的人探头往里张望。

    辛卯动作僵硬地看着站在讲台后的青年继续将摆在手边的书本一册一册地往《寰塔发展史》上叠,仅仅是辛卯来得及扫上一眼的就有《时空域简史》,《“蚀”之图鉴》,《武器学入门》,《武器学进阶》等等。

    抬眸点了点辛卯桌上书册的数量后,方以寒抿抿唇,意味不明地略微皱了下眉头,随即开口:“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方以寒,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老师,所有的科目,无论是文化课还是咒术、体术课,都是我教。……你那是什么眼神?”

    辛卯垂下嘴角,语气颇为嫌弃:“我能不能选择更换授课老师?”

    “……你觉得呢。”方以寒只觉得眉毛抽动了一下,“你以为我很想教吗?”

    她“啧”了一声,没再就更换教师这个话题继续向下开展,岔开话头问道:“又是课本又是上课,你们不会还有考试吧?”

    方以寒闻言一愣,旋即瞧见辛卯如临大敌的神色,于是笑得恶劣又得意:“真聪明。所有的辰侍都分为四个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光守、阴傅、月使、岁者,每升一阶都要考试,分为笔试和武试。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末了他还刻意这么问了一句,而辛卯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

    有什么问题?这问题简直大了去了。辛卯抬手揉着太阳穴。谁能想到她都已经是个步入工作岗位的成年人了,居然还得回到坐在学校的教室里,听着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而自己撑着课桌昏昏欲睡的日子,甚至还要面临着备考的压力。

    虽然工作是个苦力活,但是好歹还是自己喜欢的职业,又有报酬能拿,现在辞掉了工作不说,还又得回到过去挑灯夜战的生活,辛卯简直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然而如今可是没有回头路能走了。

    “我都已经上了这贼船了,还敢有什么问题。”辛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很好。”方以寒弯了弯唇角,一拍讲台道,“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了。你的《寰塔发展史》呢?拿出来。”

    辛卯动作机械地从摞起的书堆最底下抽出倒数第二本,把书堆往前推了推,挡住了方以寒的脸,又拿起笔。

    台上的方以寒看了一眼,见她奋笔疾书也没说什么,稍稍放心继续说下去,甚至觉得她嘴上提意见归提意见,行动上还算认真。

    然而当他让辛卯换一本书时,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在那儿唰唰动笔。他疑惑地走到她身边去,就见一卡通q版人物跃然纸上,即使是灰白配色,却能看出这个小人儿的黑发黑眸,短手短腿,赫然是他刚才在台上滔滔不绝的模样,而脑袋旁的几颗小点应该是横飞的唾沫星子。

    方以寒抿唇扶额,又叹了口气。

    见到这幅场景,他觉得自己年纪轻轻身体康健,这血压却是要直奔一百八去了。当初自己年纪小的时候,在冯家自己开办的初阶学校念书,每次上课比辛卯还不服管教。

    她这还只是在课本上乱涂乱画,方以寒那时不是在整个学校乱窜就是趴在桌上睡觉。上历史课那小老头制不住他,气得直跳脚。后来这老头退休了,时空域最有名的逸临学院返聘也被他拒绝了。据传是被方以寒折磨得心累,再也不想涉足教学事业。

    方以寒听闻这事只觉得这老头不厚道,爱夸大其词,现在算是领教了。辛卯现在的行为还不如他当初的万分之一,方以寒感觉自己的头发已经是根根倒竖。

    辛卯画得入神,就连教室里没了半点声音,身边多了个人站着都不知道,直到方以寒屈起指节在她桌上叩了叩,声响不大,骤然响起却是骇了她一跳,一松手,倚靠在课桌边缘的书脊立刻朝一边歪着滑到地上,书页扑棱了几下,整本都倒扣下去,手里的铅笔也一并摔落,笔头都摔断了。

    方以寒觉得有些无语。辛卯歪了身子去捡书和笔,他微微让开了半步,低着头全程注视她的动作,听她掩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还以为这家伙要发表什么意见,没想到她只是朝他摊开手掌问:“方老师,请问您这儿有卷笔刀或者是小刀片吗?”

    没理会她的问话,方以寒明知道辛卯上课摸鱼,故意反问她:“你刚刚在干嘛?”

    辛卯一本正经地瞎扯:“通过绘画的方式记录您刚刚说的内容。”

    他微微眯起眼,半掩藏起眸底露出的危险神色:“那你倒是说说,你这画的是哪一部分的历史?”

    脑海中骤然浮现课本掉落前扫到的一行字,辛卯眼睛一亮,对答如流:“第二位塔主,冯愚,曾在洪绶堂前发表过演说,被人称为《洪绶堂宣言》。”

    方以寒怔了怔。这一句他确实提到过,而且如今在学校的洪绶堂前还立着冯愚的雕像。他皱了皱眉。虽然辛卯说得头头是道,但方以寒怀疑这根本不是从自己的讲课内容里听来的。

    然而她既然能答得上来,方以寒觉得也没必要再为难她,只是说:“你不认真学也没关系。在寰塔都是凭职位高低分配工作任务,如果无法通过高阶考试,那么就无法接受高阶任务,比如——”方以寒瞥她一眼:“人间界的驻守轮换。”

    要是考试无法通过就不能真正成为辰侍,而不拼命过关斩将一路直冲高阶职位去的话,她就不能定期回人间界,不仅没法回家,还做不到保护身边最亲近的人。

    辛卯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双手捂脸默默崩溃了半分钟,继而扶着额头:“行吧。那你还是得给我一支笔,要不然就给我削笔的工具。”

    果然,和她交涉还是得戳中她的痛点。方以寒走回讲台上,从笔筒里抽了支水笔丢给她。

    辛卯撇撇嘴。虽不情愿,但她明白方以寒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一旦跨了出去,那就没有退路可言。

    ———————————

    自正式作为辛卯的老师与她相识过后,除了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以外,辛卯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小动作了。方以寒甚至发现,她的学习速度相比起他们俶阳学院内一般的辰侍候选的学生要快许多。

    无论是在历史、文学,抑或是咒术、武器兵器课上,她都表现出了异常优异的资质。唯一的短板是她的体能,这一点也许和她过去在人间世从事的职业工作有关。

    由于长期坐着绘画,辛卯的肢体显得颇为僵硬,许多体术动作方以寒能打出姿势漂亮的示范,而一经过辛卯的“消化处理”就成了扭曲滑稽的杂耍表演。

    不过方以寒向来对聪明又勤恳的人抱有好感,更何况时空域内大部分决定成为辰侍的人都是从小开始学习相关课程,特别是体术课,像辛卯这样半路出家的简直是屈指可数,在身体的柔韧度上与其他人相比略显逊色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让方以寒觉得惊讶的是,在这么多科目里,辛卯最擅长的并不是历史和文学,而是武器制造。

    当他看到辛卯绘制的兵器零件分解图的时候,干净利落的漂亮线条就让他眼前一亮。他以为这是她先前的工作让她在制图上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在武器理论课上,辛卯彻彻底底推翻了方以寒的这个想法。

    她不仅仅是在作图上比常人更出色,在理论上也是同样的思路清晰。给她上第一堂“兵器理论入门”的时候,方以寒就忍不住问了:“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制图上比其他人更有基础,原来你在理论上也不差?”

    而辛卯只是抱着手臂,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幽幽地给出了一个故作深沉、十分欠抽的回答:“你以为学画画的,就只是会画画而已吗?”

    方以寒当场翻了个白眼没再继续夸赞她,生怕对方这条尾巴翘得直入云霄,直指云端。

    时空域虽是独立于人间界之外的一个空间,但有很多地方都沿袭了人间界的习惯,像是每五个工作日后都会有两天休息日,时空域的特殊节日或纪念日都会进行假期的调休,这一部分的安排都由域理会来制定。

    今天正巧是俶阳学院的创立日,学校全体师生放假三天。方以寒觉得最近辛卯学得也挺认真,于是索性就给她放个三天假,而他也能趁着这几天空闲去向冯静白汇报一下她的情况。

    轰鸣的引擎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最终在漆黑的铁门旁戛然而止。青年跨下黑白相间的摩托,将其停在了铁门旁的一道小门边,抬手取下头盔抱在手臂间,另一手理了理四处乱翘的发丝,旋即摁下了墙柱上的电铃。

    “请问是哪位?”略显沧桑的男声里夹杂着电流声显得有些失真。

    方以寒皱了皱眉,把刚整理过的头发又揉乱,沉声回答:“是我。”

    “是方小少爷吗?”对方声线里带了笑意。

    方以寒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面前的小铁门忽而弹开,苍老的声线隔着电铃的外放喇叭又道:“静白少爷已经在书房等您了。”

    “知道了,徐叔。”方以寒回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谢谢。”

    不同于方家古色古香的中式亭台水榭,冯氏庄园的建筑风格沿用了西方巴洛克的繁复华丽,在他的童年以至少年时期留下并不怎么美好的记忆。相比之下,方家的庭院早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不清,这座庄园虽经过了翻新,方以寒却依然记得那间小卧室里斑驳的墙面。

    包括他此刻正路过的那片草坪,柔软的草皮,还有十分坚硬的合金桌腿。

    玫瑰花丛花香阵阵,白色桌椅摆在树下,身穿墨绿色旗袍、肩上披着一条黑色披肩的女人坐在那儿,桌上还摆着一套白底烫金花纹骨瓷的茶壶茶杯。

    方以寒快步推着自己的摩托走下地库,始终没分给那一方沉静分毫的视线。

    年轻女人站起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本想借以与他拉近距离的亲昵称谓卡在喉间。

    将摩托停在专用车位上,方以寒收起钥匙,迅速朝着即将到达地下车库的电梯走去,侧身让轿厢里的人走出来,摁下楼层后旋即摁了关门键。

    电梯门合严缓缓上升的瞬间,方以寒靠着镜面舒了口气,眼神里露出浓重的疲惫。

    无论多少次,每次踏上这片土地,他的心口和喉间都会泛上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方以寒合起眼,整理了一下情绪,在提示声响起后迈了出去,修长的腿不过几步便走到了电梯间的拐角,径直沿着幽长的走廊,直奔尽头那扇红棕色的木门。

    察觉到身后的门被推开,站在床边的冯静白将目光自书页中抽离:“来了?”

    “嗯。”方以寒应了一声,随手合上了门又走近书桌旁,随意道,“我坐下了。”

    他顺势就拉开了对面的椅子,冯静白也没在意,直接问他:“担任辛卯的个人教师已经快一个半月了,感觉如何?”

    “她天赋很高,除了体能上有点问题。”方以寒发表了这样一句评价,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蓦地笑了起来,又立刻手握成拳举到了唇边,掩饰性地轻咳一声,严肃道,“我觉得她在兵器制作的方面很有资质,或许可以试着让她去上学院里的中级兵器课。”

    冯静白见方以寒忽然露出如此轻松的笑,不由得愣了一下,转而垂下眼睫弯了弯嘴角,低声道:“你的提议我会去安排,正好,假期结束后有一项调查任务,我想指派你去,趁此机会可以让辛卯去试听一节课,看看学院老师的反响如何。”

    从他认识方以寒那天起,他从未见过以寒展露过这样放松的笑。

    看来让以寒担任辛卯的教师,这个决定他确实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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