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州流传着一句话:入往生林者,不死也疯。
这话有几分道理。
往生林住着一众妖,虽不是什么大妖,却是一代接着一代,学会了利用地形躲藏自己,杀掉前来捉妖的道士侠客。
过去也有胆子大的不信邪,下场皆是极惨。过后人们发现,只要无人前去剿妖,无人入林,一切都相安无事。
为此,人们也看淡了,大不了将这林子划为禁地,不让人通行,人妖之间便安稳过了千百年。
白延川脚步稳当行于林中,本是正午艳阳,此处却昏天暗地,到了水雾碰叶落霜的地步。
脚边草上凝结的水汽让白延川的靴子沾染上潮气,衣衫也在林间水雾包绕下愈发阴冷。
林中小妖群集,如此浓烈的妖气是白延川初次体会到的,竟使他由内而外生出一股放松感,体内的妖力隐隐兴奋,那是靠近本族的期待。
就在半个时辰前,有小狐妖指引他来此地,这儿的小妖都是狡猾机灵的,入林皆隐了踪迹,寻不着了。
“都带我到这儿了,不露面吗?”白延川道。
窸窸窣窣的,几只赤狐林雀冒了头,紧接着,身侧参天的树上爬下来两条油亮亮的黑蛇,吐着信子。
打头两只狐狸摇身变作人形。狐妖一族大多貌美,眼前二人模样亦是俊丽,俊男靓女,就是这小雌狐引他到这儿来的。
小赤狐魅色如春,名唤红婵。
“找我来有何事?”
“殿下,您是我们的妖王殿下!”小魅狐不曾回白延川的问话,只是跪地表真心,毫不拖泥带水。
眼前人怕是唯一能振兴妖界的王,如今法力尚弱,千万别被他族掳了去。
“我不是……”
白延川虽不曾厌恶过自身那一半妖族血脉,却极度瞧不上他们魅人偷心习来的修为。
他这一生不曾亲手伤过人,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与狐妖同流合污。
“不,您是!只有您是!”小魅狐红婵嗓音尖细清脆,一双墨瞳清澈透亮,配合皱起的秀眉荡漾着,“您的妖气能召唤来所有妖,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们妖界需要您啊!”
周身的妖皆哭丧哀求,缓缓向他靠近。
“别过来——”
白延川抬眼,余光瞥见的皆是林中妖,成百上千。
“我做不得你们的王,跟你过来……只想度化了体内的妖力。”
“妖力度化不了啊,殿下!”小魅狐觉察出一丝苗头,“这妖力只有化为己用,除却不了的,只要您想,我们皆愿全力相助。”
一旦将体内的妖王内丹吸收干净,妖王的位子他便想推脱也难了。
“就别无他法了……可、可否将我的妖力转借于他人?”
“这……”
一众小妖面面相觑,这天下,哪有人白送的妖力不要,还计划着将其转送给别人?
“殿……公子,杀其妖得其丹,殒其命妖力散,除非您连命都不要了,这妖力迟早会属于公子的。”
做妖王吗?
当初在镇妖塔下,无数凶残血腥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白延川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
能坐上一界首领的位置得花不少力气,肩上更是背负着责任。世间人总对妖界魔族阴鬼有着天生的恐惧厌恶,成了这三族的王,手底下出了惊天大事,天界一道令下来,灭族大战一触即发。
白延川退了小步,隐隐担忧,他只想是殷绾怀里的小狐狸,如今殷绾不会死,他便能永生相伴左右。
他对王的位置没有兴趣,对掌管妖界更是不乐意,转身要走,“我不会做这王,你们另寻高就。”
“殿下!”
小魅狐见人要走,心也急了,这次放人回去,听白延川这口气,何时再有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红婵站起身,右手化作利爪,在左手背上狠划一道——
鲜血沿着骨骼突出的腕子向下淌,蜿蜒至手肘处,滴滴落上秋草。
伴腥味同生的是妖血气,浓郁刚烈,一阵一阵扬入半空,好似不容斩断的巨手,将刚挪半步的白延川生生拽过来,跌入草叶间。
又是血,又是妖血!
白延川体内的妖力复苏极快,顷刻间,像是点燃的炮仗炸开了花,火星子溅老远。
他闷哼一拳砸向地,刚猛的妖力四散,将周身一群小妖击退数步,修为低微的直接甩出三丈之远。
这便是妖力的强大吗?
白延川迷茫着黑中带红的眸,看手指关节上的道道破口和星点泥沙。
一瞬的愣神,却让小妖们有了可乘之机。
冷风习草,让白延川松了警惕,不曾发觉小指外侧皮肤片刻的冰,紧接着一疼——
一股凉意刺入皮肉,霎时侵袭至四肢百骸。
!
白延川反手握紧,摸到了冰凉滑腻的软鳞,转头去瞧,对上黑蛇墨瞳。
一股血气冲上天灵盖,复苏的妖力引得他喉咙发干,邪念顿生。他想绞断眼前这尾黑蛇,想听节节蛇骨断裂脆响,想碾碎它的毒牙。
他如何变成了这样?
一瞬的迷离足以扼杀手中物,回过神来,黑蛇七寸折断,蛇身被他指甲划出口子,从肉了隐隐渗出血珠子。
小蛇痛苦扭动两下便没了力道,一头一尾垂落,丧了命。
是他杀的?
白延川手一抖,死蛇滑落于地。
方才的蛇毒让他意识回笼,也使之浑身卸力。冰冷浇灭了躁动,汗水爬上眉弓,初次杀妖让其尝了味,竟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愉悦。
“快,大伙快啊!”
红婵招呼着一众小妖,狐雀蛇虫一瞬间向白延川席来,做法将妖力灌输进他体内。
一股接着一股,源源不断,陌生的妖力与妖王内丹相容,相互交织,理通了他的筋络血脉。白延川虽身中蛇毒失了力气,内里却实实在在得了劲儿,刚猛的妖力逐渐服顺下来。
三刻过后,众妖才卸力息法,一些修为低的都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白延川身子的力气在慢慢聚拢,从手指尖开始凝力,再是掌心可做法引火,逐渐松了全身。
“殿下……公子,方才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红婵说道。
“公子,做不做妖王,小的们不能替您拿主意。只求将来,在妖界面临困境之时,公子愿意出手相助。”
“我……考虑考虑。”白延川手指揉捏着眉心,心中所想还没从杀死黑蛇中出来,刚缓过劲儿来,手指微抖。
“公子,您在宫中要千万小心乔七,他、嗯……”
“他怎么?”白延川侧头问道。
“他……”红婵皱眉说不出话,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想拿手比划都不行。
禁制吗?
白延川转念一想,这道士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就算是谈及他都成了禁话,特意下道禁制,是想掩饰什么?
眼瞧着小魅狐气鼓着一张脸,白延川摆手作罢。
有些事情他明白,那乔七险些叫人丧了命,白延川不是受气自怜的主,伤他命,梁子就结大了,往后自要从他身上讨回来。
昏暗林中透不落几缕光,恍惚着飘来一星亮点,穿过垂枝飞向这里。
白延川双眸瞧见的第一刻,皱起的眉眼松了,柔了,刚放下的手再次抬起,主动迎接那星光。
等那光亮近了,众妖才看清,这是一只秀丽灵动的傀儡蝶。
蝶落指尖,顷刻消散,星光化作粒粒金粉洋洋洒洒散去。
这是殷绾给白延川带了句话,叫他小心些,早点回去。
白延川将粘蝶的食指尖凑到鼻子下轻轻一嗅,得了一丝丹桂香,清甜。
他尝试着凝神做法,聚起妖力比过往容易了许多,每一丝妖力都能被自己稳稳掌控,白延川喜欢这种感觉。
妖丹的妖力并没全部为他所用,他却不会再同昨夜那般发疯癫狂,如此便是满意的。
“公子,”红婵屈身低头,说道:“您要寻时机去祁山,那儿的妖修为高,会助您将妖丹的妖力尽数吸收,再不用花费精力受它折磨。”
“若得了空便去,我有事忙,先走了。”
白延川心系皇宫里的姑娘,无意与一众小妖纠缠。
“公、公子……”红婵瞧白延川起身要走,忍不住开口,“我族一些闹性大的被乔七的法咒符箓给捉了去,公子可想想办法救他们出来?求您……”
“再说吧。”话音落,人已离地上天。
冲破茂冠,秋日暖阳撒一身,白延川如今觉得飞轻如燕,快利似鹰。
出了林子,白延川行于都城大街,一身素色锦袍称得他如富贵人家的少爷。
城外还有暖阳相伴,入城便是阴云压。
白延川缓步向前,身旁吃酒的闲聊,买肉的吆喝,一派祥和景像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秘。
此地百姓大多粗布麻衣,灰蓝短衫,家里富裕的,就用花色大胆的锦锻绸衣,还往上绣金银线,用殷绾的话说就是俗气到顶了。
这么一对比,白延川白衣如仙,英姿玉面,引得旁屋街头众人顿足回首。
白延川没在意别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再是恍若仙神,转眼间便不见了。等再去寻,四下张望,又怎么也寻不到。
人呢?
自然是隐入皇宫,寻他姑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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