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迟迟会站住吗,那当然不了。

    她装作没听见还快快地走了几步,企图把他甩掉。

    “让你站住你聋了吗。”

    一道身影猛地挡在面前,居高临下,带着被违抗的愠怒和冷冽。

    迟迟一头撞进他胸膛,疼得脑袋发晕,不禁后退了几步。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开口,“年迟迟,司饎司宫人,年十四,父礼部侍郎年若寒,生母泉州乐人,已脱籍。承玺元年入的宫,迄今已逾半年。”

    “你怎么知道的?”

    迟迟很是震惊,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简直把她扒了个底朝天。

    “你到底是谁?”

    她不禁戒备起来。

    “如你所见,一名侍卫。”施见青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一点不避嫌。

    反正这小宫女跟豆芽菜似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他眸光坦然,毫不心虚,“兄长在御前办差,门路就多了一些。”

    说得极自然,让人很难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迟迟接受了这个说法,有个做御前侍卫的哥哥,想必他的本事也不低,可是他为什么要调查自己呢?

    “官家遇刺,正好是你偷进膳房那一夜。”

    他似是随口说着,视线却没动,就差把“我怀疑你”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迟迟一阵气闷,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怀疑你就是刺客呢!”

    “你说什么?”

    他眯起眼睛。

    眼角微微勾起,看上去危险极了,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没什么,”知道他功夫好,如果来硬的自己肯定吃亏。

    迟迟飞快摇头,冲他甜甜一笑,无辜极了,“我是说你那天……为什么会在膳房啊?”

    他沉默了一下,方才徐徐说道,“那天,是我很重要的人的生辰。她也在宫里当差,我想亲手做点东西送过去。跟你一样,她也喜欢吃小笼包。”

    能在那种地方随便出入,还做吃的送人。

    想来他的出身不简单,也许是个官宦子弟之类的?听说太后娘家有几个子侄很是受宠,莫非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晚上你吃的,是我打算送出去的生辰礼。”

    他忽然轻描淡写道。

    “啊?”

    迟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一时也懵住了,没反应过来明明就是他主动送给自己吃的。

    “罢了。反正也是送不出去的,被你吃了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下,低垂的眼睑显得有点落寞。

    原来……那些小笼包是他亲手做的,还是要送给朋友的礼物。迟迟有点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我赔你吧。”

    “赔?”施见青被这个字眼愉悦到了,侧过脸来看着她,“你打算怎么赔。”

    “这个……”

    迟迟一时也没想好。

    施见青瞧着她,不咸不淡说道,“一旦过了那个特殊的日子,就算再贵重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了。”

    迟迟心思单纯,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就挑起了愧疚之情。

    想到刚才还怀疑他害自己落水就更是惭愧了。

    这样重视朋友的人怎么会随便害人呢。

    她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弄着。

    憋得脸都红了,方才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什么?”施见青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刚才怀疑是你害我落水的,所以对不起。”

    施见青的表情顿了一下,有些古怪地盯着她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少年瞳仁黑漆漆的,宛若没有生气的假人。

    他“哦”了一声,“没事,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样吧,既然你吃了我三个小笼包——”

    “——那就为我做三件事吧。”

    话音一落,他忽然靠近。

    温热的吐息轻轻拂在脸上,又长又密的睫毛几乎扫到鼻尖,迟迟吓了一跳。

    她的脸更红了。

    太、太近了。

    近到连眼角的弧度、还有肌肤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造物主的偏爱在少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五官太好看了,眼珠清透干净,皮肤皙白细腻,兼具少年的清爽和青年的硬朗。

    这样一张脸极具欺骗性,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

    在迟迟心里,她的娘亲已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大美人了,她偷偷在记忆里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个少年竟然丝毫不输,能在她心里排个第二名。

    毕竟是第一眼就让她心跳几乎冲破胸膛的俊俏脸蛋。

    “什、什么事,”

    她脑子有点迷糊,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却也没忘了约法三章,结结巴巴地说道,“先说好,第一,不能害人,第二,不能越过底线,第三,不能……”

    少年直起身子,很不耐烦地拧起眉头,“到底你应我还是我应你?”

    迟迟很坚持,“第三,不能违反宫规。嗯,暂时就这些了……阿嚏。”

    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捂住口鼻,完了这次可能真的要生病了。

    到时候抓药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想想自己没有几两的月钱,她不禁皱紧了眉毛,忧愁得不行。

    对面的人忽然把什么递了过来,是一个绣着血红色朱雀纹的锦囊,跟他侍卫腰牌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干什么?”

    “银子,”施见青一脸冷淡,“买你守口如瓶。老规矩,不许对任何人说见过我。提都不准提。”

    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吗?还要保密。

    尽管腹诽不已,迟迟仍然“哦”了一声乖乖答应。

    接过钱袋的时候她手腕往下坠了一下,难免惊讶。

    这么沉。

    小侍卫好像……挺有钱的。

    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他:

    “所以这算你让我做的第一件事吗?”

    “……”

    施见青气笑了。

    得寸进尺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度,几乎是在冷声呵斥,见状不妙,迟迟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剩下的两件事还是等下次遇到了再问他吧。

    ……

    迟迟卷起裤腿,看到膝盖红肿了一片,稍微碰一下就疼得不行,小脸一下子垮了。

    ……骗子。

    就是他害自己落水的!

    她重重咬住下唇,哪怕看到那鼓鼓的钱袋子心情也不大美妙。

    原来不仅是封口费还有医药费啊,难怪这么多。

    想到自己还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人家三件事,不,两件事她就更憋屈了。

    枉她还以为那个侍卫是个什么好人,根本就是个坏蛋嘛!

    “这是怎么弄的,”白芷就站在一旁,看到她的脸色不禁好笑,“莫非路上遇到什么歹人了?”

    歹人。

    嗯,很贴切。

    白芷见迟迟撅着小嘴,似乎不怎么想说,她也没追问,“快去换身衣服吧,别被掌事看到了。”

    “嗯。”

    迟迟起身,白芷却无意瞥见她收进袖子里的钱袋,以及上面露出来的花纹,不禁脸色一变。

    ……

    即便及时开了药,迟迟还是病倒了,从夜里一直难受到早上,高热不褪,烧得迷迷糊糊的。

    因为风寒会传染,同屋的宫人连忙去报告了掌事,预备将迟迟挪到柴房去住,那地儿一到夜里就阴冷得不行,一个病恹恹的人怎么熬得住。

    然而宫中事务繁忙,大家都没有闲心去关心一个小宫女的死活。

    还是白芷看不过去,主动出面,让出自己院子里一个偏房给她住下。

    白女史拥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这就是有品阶的女官与普通宫女的不同之处。

    迟迟睡在干燥柔软的床褥间,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交谈。

    却像是包裹在棉絮里,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再相似,终归不是一个人。……我想她也不愿看到殿下如此。若是殿下一意孤行,奴婢只有去求见官家了。”

    “你何必这样防备本王。”

    “奴婢不敢。殿下待我们姊妹的好,奴婢一直记在心里。可是,殿下自问,真的能够摒弃尊卑成见,打从心底里将我们当成自己人吗?”

    “本王……”

    “若是殿下还念着与奴婢一同长大的情分,就请高抬贵手。她年纪还小,将来也不一定长留宫中。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该沦为你们这些王孙贵族逗弄取乐的玩物。”

    “……”

    男声沉寂下来,莫名压抑,“皇兄他,亦是你口中王孙贵族的一员。你也是如此看待皇兄的吗?”

    没有回应。

    好久以后,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走了进来,紧接着传来一个宦官尖利的声音,“官家赏赐,还请女史过目。”

    停了一停,又道:

    “殿下,官家请您至太极宫一叙。”

    “皇兄怎么……”

    之前的那道女声道:

    “去见吧。你们的事,太后娘娘不会这么轻易就揭过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人离开了。

    殿下?什么殿下……

    迟迟听得云里雾里。

    她是烧糊涂了吗,还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这个念头一过,又跌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到八岁那年。

    那年娘亲带她入京,途中在一个小县城落脚。

    为了凑够盘缠,娘亲与戏班子谈拢了,要在观音节那日,妆扮成观音娘子为大家祈福。

    自己则扮作观音大士身边的“玉女”,帮助娘亲完成献艺。

    “记住,你爹是礼部侍郎年若寒,若有旁人自称是你爹,要带你走,千万别相信。”

    那天清晨,如同往常对她重复了这些话以后,娘亲开始给她梳头。

    娘亲提起“年若寒”三个字时没有什么情意,眉宇间笼着浓浓的愁绪。

    似乎只是为了将这个信息,深深印刻在幼女的记忆之中。

    没多久有人上门,原是那扮金童的男童病得很重,被家人送去医馆治病了,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眼看观音节越来越近,戏班子又催促排演之事,若是不能如约完成献艺,不仅拿不到报酬,怕是还要倒赔银子。

    这种时候上哪找个能扮金童的孩子?

    迟迟娘亲一咬牙,想到个办法,那就是去附近庙里抓一个,不,是“请”一个小沙弥来充数了。

    然而庙里的方丈是个老古板,又跟她娘有些过节,怎么说都说不通。

    非常时刻,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打听到他们庙里的小沙弥会到后山做早课,迟迟跟她娘亲踩好点,一大清早就去蹲点。

    娘亲问她抓哪一个。

    迟迟随手指了角落里那个看书的。

    是个落单了的小沙弥,气质出众,年纪也合适。

    春光透过柳枝,落在小沙弥那顶漆黑的僧帽上,留下几点斑驳的光。

    他与别的小和尚穿的都不一样,青灰色的僧袍宽大非常,质地轻柔,包裹住那具消瘦非常的身子,看着就很好抓。

    趁着没什么人注意这个角落,讲经的大和尚又刚好走开的功夫,娘亲和她直接绕后,把人敲晕了装进麻袋里。

    她们准备了一桌子的素斋,还有一根烧火棍,决定等小和尚一醒就威逼利诱,让他配合她们演完观音戏,再给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小和尚一路没吵没闹安静得过分。把他从麻袋里倒出来的时候,她们还担心是不是把人给闷坏了。

    直到看到,他眼上蒙着一层白纱。迟迟好奇不已,莫非是个小瞎子?

    那他之前拿着书看什么呢,装模作样?

    小和尚头上的僧帽忽然跌落,居然不是个光头,那一头青丝顺滑得让迟迟自惭形秽。

    娘亲却大吃一惊,莫不是抓错了?顺手就把那层白纱取了下来。

    小和尚果然睡着了,闭着眼,睫毛长长的。

    光线一照,又长又密的睫毛上覆了一层金色细绒,让人很想伸手戳一戳。

    于是迟迟就这么办了。

    小沙弥被她一戳,蝶翼般的长睫翕动了两下,似乎就要睁开。

    迟迟期待地看着,小和尚忽然抬起一直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按上了眼角。

    他的手指在眼周摸索着,似乎是在摸那层白纱,起初还算镇定,发现不见之后,他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手脚微微蜷缩起来,弓起身子,青灰色的僧袍熨帖地包裹住他清瘦的身体。

    迟迟看到他后背凸起,清晰映出蝴蝶骨的形状,显得人更加纤细单薄了。

    “还给我。”

    他忽然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却极为轻柔平静,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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