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就在他说完那句话的瞬间,  迟迟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好像等待他已久。

    她长长的裙裾飘摆,  沾满花香气味,  一如那夜褪下血红嫁衣,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少年。

    她极为自然地将那盏兔子灯接到手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桑若看着这一幕,  少女脸上红扑扑的,双目明亮,毫不掩饰对少年的喜爱。

    那少年亦是专注地低头凝视。

    明明是富有四海的帝王,眼神却像是看着世上难寻的珍宝。两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方,  不容旁人插足。

    桑若忽然有些羡慕,  这世上两情相悦何其难得,何况天潢贵胄?

    他们二人,又比多少凡夫俗子幸运,  幸运许多。

    出宫的马车上。

    “探微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不要生气哦!”

    施探微撑着额头,  看着手中的书卷,表面平淡无波,  实则心情暗爽。满脑子都是“原来她从始至终只喜欢我一个”的飘飘然。

    闻言睨她一眼,  修长手指抚过她的鬓发,将那几根凌乱的发丝整理好,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宠溺,“说吧。”

    迟迟靠进他怀里,  百无聊赖地把玩他腰间的剑穗,“为何不告诉广陵王殿下,当初是你救了他?”

    是他替广陵王试药,  救了他的性命呢,说不定施见青听到这些,就能与他重燃兄弟之情,解开心结,也能放下对她的执念,放弃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了呢?

    施探微垂着眼,没什么感情地说,“没必要。”

    他本来就不是想让施见青感恩戴德,才救的他。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迟迟想到他受过的苦就一阵心疼,便不打算再提这些事情了。

    “算了算了不说他。我跟你说哦,桑若借我银子了,我可以开食肆啦!你说,开在宫外好不好,找个地段好的,人流大的,先让姑姑帮我看顾着,等有了进项,再招一些手艺好的厨子,然后慢慢扩大规模……”迟迟美滋滋地计划着。

    施探微却不怎么高兴。

    他抬起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拇指上冰凉的玉戒抵住她娇嫩的肌肤,缓缓摩着,淡淡问,“我是你的谁?”

    “探微哥哥!”见他眼神一暗,迟迟狡黠一笑,特别上道地改了口:

    “夫君!”

    施探微耳根微红,仍旧淡淡地“嗯”一声,皱起长眉,“那为何,要银子不找夫君,却去找一个外人呢?”

    说着他渐渐逼近,把她压在车壁上,束手束脚根本舒展不开。少年灰绿色的眼眸紧迫着她,想要一个答案。

    “……”迟迟没有想到他会在意这个。

    好像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太刻意掩饰,释放了本性里的一部分。

    对上那极有侵略性的眼神,迟迟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他锁定的猎物,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闭上眼睛,乖乖地说:“桑若正好来了,我就顺口提了这么一嘴,也不是特意要找他的嘛。”

    “不许。”

    他不容拒绝地说,然后直起了身子,取下拇指上的玉戒,两手拈着端详,若有所思。

    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暗自庆幸终于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迟迟松了一口气,果然伴君如伴虎,总是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真的很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

    却见他递过来什么东西,道:

    “这个给你。凭借此物,你可以从国库随意支取银钱。不用再借别的男人的。”

    迟迟嘴巴张成了圆形,“真,真的送给我?”她见他一直戴着,必然是什么贵重的宝贝。

    施探微“嗯”了一声,见她傻在那里,便拿过她的手,握住少女绵软的手掌,抻面团一般地抻开。

    谁知她手指纤细又单薄,压根挂不住这玉戒。

    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不知从哪拽出一根红线,穿过那枚玉戒的正中,而后附身靠近,认真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玉戒不仅是国库的钥匙,更是帝王的象征。与传国玉玺一样,有着号令天下的作用。

    他一言不发地给她戴好,迟迟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线,也不知道这玉戒究竟意味什么。

    脸上肉眼可见的开心,她抱着施探微狠狠亲了一口,“夫君真的太好了!”

    施探微被她亲的满脸口水,也不计较。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玉戒挂在少女纤细的脖颈上,仿佛套上了绳索,打上属于他的烙印。

    他眼里涌上满足。

    此次出行,迟迟穿了一身烟紫色的长裙,绾着垂耳髻,容貌娇艳,如一朵带露海棠。

    她眉眼长开不少,十分适合这样秾丽的色彩,几乎是在下马车的瞬间便吸引了无数男子的目光。

    她浑然不觉,直到她的手被人紧紧攥住。

    白衣玉冠的年轻郎君走上前来,身若修竹。一双灰绿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明明甚是温和,却让他们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惧意。

    见他穿着非富即贵,腰间玉佩成色不凡,想必大有来头。

    几个原本想要上前的浪荡公子,纷纷生了退意,大约是新婚小夫妻,正腻歪得紧,何必上去找不痛快。

    迟迟发现身边的人有些古怪,她心思向来纯净,自然没有注意到旁边垂涎试探的目光。却对施探微情绪的变化十分敏感。

    她敏锐地感到,他周身愠怒隐隐,握住她手的力气也加大了不少。

    “前面有人在表演哎,”迟迟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拉着他挤进人群一看——空地上,竟有舞姬赤着脚,在跳胡旋舞!

    她露着纤细的腰肢,脚踝上绑着一串银铃,随着身体的飞速旋转,发出一阵当啷作响之声,清脆悦耳。

    迟迟连声叫好,又扯了扯旁边少年的衣袖,低声说:“探微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约定,如果将来成亲了,就一起跳胡旋舞。”

    她笑眼弯弯,似乎已经在幻想大婚那日的幸福画面,施探微正要接话,那舞姬旋转旋转着,忽然来到了二人面前。

    她嘴里说着迟迟听不懂的胡语,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一勾,就把迟迟从施探微的身边勾走了。

    她拉着少女的手,带她加入自己的节奏,双双旋转起来。

    迟迟转得头晕,闻到阵阵浓郁的香气,却在这越来越快的旋转中,感到了久违的自由快活,心口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过兴奋的情绪。

    她衣裙上的流苏随着旋转划过弧度,鬓发上的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着鼓声加快,她转得越来越快,脸上满是笑意,那种快乐能够感染每一个人。

    在那明灭的灯火中,少女灿烂的笑靥,成了黑夜里最亮眼的风景。

    她有无比自由而热烈的灵魂,天生就该被簇拥。

    耀眼的模样照亮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众人纷纷露出笑意,看着这个毫不怯场,与舞姬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少女,掌声雷动,大声喝彩。

    白衣少年静默地站在那里。

    真是……太耀眼了。

    像一轮太阳,不论在哪都能照亮四周。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对谁都一脸笑容,见到一个稍有好感的人,就跑上去问人家要不要做她的朋友。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让她不要对谁都笑,又忍不住想要呵护,让那抹笑容永远都不要消失。

    一曲胡旋舞结束,舞姬捏着裙摆,冲她行了个礼,迟迟也回了礼,两个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

    施探微看着她小脸红扑扑的跑上来,双手捧起什么,献宝似的给他看:

    “舞姬姐姐夸我跳得好,送给我这串铃铛哩!”

    施探微扫了一眼,没有多在意,只是重新牵牢了她的手,低声责备,“下次别随便跟人走,万一是拍花子怎么办?”

    真的像爹啊。

    迟迟鼓起腮帮子,“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哪有那么容易被拐走啦!”

    施探微笑一声,握紧她的手指。

    还好她不论跟旁人有多交好,最后都会回到他的身边,将他的手紧握,跟他不停地说话。

    就算他不怎么理睬也从不伤心,反而自得其乐。

    那是他童年时唯一鲜活的记忆。

    施探微勾起唇角笑了笑,笑意并不达眼底。

    她从小就是这般,对谁都没有什么戒心,苏娘子爱她护她,将她教养得冰雪聪明,却没有告诉她,人世间充满了丑恶的私欲。

    譬如此时此刻,他就想把她藏起来。让她眼里只能看到他一个,隔绝那些觊觎的目光。

    “带你去个地方。”他轻轻地说。

    二人来到一座高塔。守卫看见他的玉佩,纷纷跪下放行。这是他幼时与施寒玉来过的,帝京中最高的塔。

    塔名浮屠。在顶楼,月光清晖洒满了每一处,这里却极清,极静。夜风寒凉,将人吹得清醒无比。

    仰望,是浩瀚星空,不胜广阔无垠。

    俯瞰,是车水马龙,吵嚷人群,凡尘拥挤。

    而身在其中,便会深感自己的卑微渺小。

    所以他很喜欢来这里小坐,可以剔除一些久居高位的傲慢与自负。

    不仅如此,这里还藏着他对皇叔,那个唯一关心过他的亲人的记忆。是他另一段不忍打碎的旧梦。

    她看着施探微孤身一人凭栏远眺,感受着那吹到肌肤上的阵阵寒意,缓缓走上去,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问道:“探微哥哥,站的高看的远,也会比众生更苦,对吗?”

    他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少女侧脸白皙,月光仿佛给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她望着那轮美丽的月亮,睫毛纤长,星光细碎缀于其上。她说:“好想快点成亲啊。这样就能跟探微哥哥同甘,也共苦了。”

    她转过脸来,对上施探微幽沉的视线。

    眸子里涤荡着温柔的笑意,水波朦胧。

    他心口一荡,那些不安忽然神奇地烟消云散。

    他缓缓地问,“纵使大厦将倾,天地翻覆,我不是我,依然如此吗?”

    她轻轻勾住他的手,依靠在他肩头,不假思索,“我们即将结为夫妻。娘亲同我说,夫妻者,则不论贫富贵贱,疾病健康,依然彼此扶持,不离不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小年糕啊。”他忽然叹了口气,也握紧她的手指,“被你爱的感觉太过美妙,他们不知道,凡是被你爱过,这一生都不可能戒掉,所以……”

    他垂下眼睫,那里面的光幽幽暗暗,曲折不定,“我想把你关起来。”

    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疯了。

    迟迟眨巴眨巴眼,决定装作没听懂。

    她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兴致勃勃地说,“好啊好啊,我们来玩捉迷藏,你要是找到我就奖励你一个亲亲。”

    幼稚得像个小女孩。

    “……”施探微把她从怀里扒拉起来,她双眼闪着狡黠的光,刚才那些话摆明了就是戏弄。

    他无奈,曲起手指轻弹她的额头,“真是长不大。”

    “为什么要长大?我想永远都不长大,做你的小年糕。”迟迟歪着头,笑得一如多年前般纯真美好。

    “你的心愿我都会实现。”施探微摸了摸她的脑袋,病态褪去,唯余宠溺,“那就不用长大了,永远做哥哥的小年糕。”

    迟迟露出得逞的笑容,一把抱住了少年坚韧的腰,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

    “对不住。”

    他抚摸着她纤瘦的脊背,声音平淡却很低沉,“我总是觉得对你不起,如果当年真的因为我,害你与苏娘子丢了性命……”

    迟迟感觉到他语气里浓浓的阴郁,这似乎是他不愿提及的往事。但他又想要给她一个交代。

    迟迟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告诉他,当年有人找到她们母女,给了一些银钱把她们赶走了。

    若不是那个贵人,也许她无法与他在多年后重逢。

    “是我的老师,长孙道隐。”施探微道。这是长孙玉衡同他说的,那个仁慈而渊博帝师,是这世上第二个真心待他之人。

    “那种事不能再发生,所以,我还不能让你回到年府,这几天,恐怕你得一直待在宫中了。”

    “也无法……让苏娘子送你出嫁。”

    即便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便是跨越生死,皇叔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他总是为此感到歉疚。

    “娘亲还活着。”迟迟却认真同他说,“只要世上有人记得她,娘亲就还活着。小和尚,你记得她,我记得她,她就会一直在我们身边的。”

    施探微有些愕然,旋即笑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释怀一般,“是。她一直都在……”

    那一天,他有多害怕,害怕到只能以愤怒来掩饰。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得知广陵王进宫时,他有多恐惧。

    所以即便是太后的女官又如何,敢动他的人就该死。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势必会成为世人攻讦的借口。

    他绝不愿那顶凤冠,不仅没有成为她的护身符,反而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明知这皇宫是一处泥潭,我却还要拉着你,与我一同沉沦。我深陷其中,却希冀你来救我。”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随着夜风缓缓送来。却让迟迟湿透了眼眶。

    她忽然看向他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爱你的。”

    “我爱你。”

    就在万千烟火冲上云霄,夜幕被照得透亮无比的瞬间。璀璨的焰火在头顶炸开,美似人间仙境,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出这三个字。

    施探微就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变成了当年那个沉默,瘦削的小和尚。灰绿色的眼中无边的空,无边的冷,无边的寂寞。

    却在刹那间涌入了什么东西,顷刻变得温暖起来。

    “再说一次。”他仿佛上瘾,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迟迟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少女鬓发凌乱,神情带着淡淡的羞涩,一双眼眸明媚娇俏,却拥有昭告天下的勇气。

    无比骄傲也无比热烈,无比坦然也无比真挚。

    迟迟将手拢在唇边,作喇叭状,她看着下面,对着那些攒动的人群,迎着夜风,大声呼唤道:

    “我爱你!小和尚!探微哥哥!五皇子!小侍卫!官家!夫君!——我最爱最爱的人,施探微——”

    她喊完,感觉嗓子都有些哑了,得意洋洋地别过头,用邀功的语气说道,“怎么样,探微哥哥,我的诚意是不是很足——”

    话音未落,就被人捧住双颊,深深吻住。

    于无边月色中,他吻着她,眼角滚落晶莹的泪珠,隐没在与她呼吸交融的唇角。

    尝到淡淡的咸涩,迟迟有些无措,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难道是她表白的姿势不太对?

    少年鸦羽似的眼睫紧紧地闭合着,好像不敢面对这太过刺目的光芒,却在她的唇瓣上用力汲取,像是在贪婪地感受着什么。

    他与她十指相扣,抵死纠缠。

    胸口爱意翻涌,化为一阵剧烈的痛意,肆意流窜,如刀如刻,如灼如笞,不断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的骨髓,冲刷着他的灵魂。

    小年糕啊。

    我该如何告诉你。

    我见世人无悲悯,唯见你是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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