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笑了笑, 恭顺地说:“下官耕农出身,第一次来靖都还是殿试时,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会与裴大人这般高门显贵有旧识呢?太折煞下官了。”
裴青时沉声:“冥顽不灵。”
燕熙沉静不语, 只微笑着瞧着对方。
裴青时心中捋着宣隐入仕以来所为, 宣隐算得上是清正有为。他见着这双眼睛, 说不出为什么,总想多提点几句,可偏生这人对他格外防备。
裴青时一面对这年轻人器重, 一面又忍不住嘲讽, 他眼中阴晴不定, 冷脸瞧着对方。
却突然见燕熙对他挑眉。
燕熙眼底冰凉地对裴青时说:“裴副都御史,有贵人找。”
裴青时回身, 瞧见不远处,丹樨旁立着长公主府的大太监, 微微变了脸色。
燕熙躬身行礼:“裴副都御史有事, 下官告辞了。”
裴青时将若有所思的目光从那大太监身上收回来, 嗯了一声。
燕熙折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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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怒气自燕熙心底烧上来。
原主被一干“疼爱他”的人环绕, 被阻断了耳目,鲜有涉猎前朝之事, 也很少到前廷来,大约从未见过师兄等人与旁人接触时的情景。
今日, 燕熙亲眼见着长公主与裴青时有私交, 心火一阵一阵的燎上来。
就这么个时常训原主又向着外人的师兄,何以值得原主真心敬慕与推崇?
哼。
燕熙穿过高门, 余光见着裴青时对那大太监行礼。
他心中嗤笑一声, 以裴青时的身份, 平常端得冷淡严肃,见着贵人的宦官照样无法免俗。
燕熙唇边挂着冷笑:这就是我的好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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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太监名叫齐福,是长公主府的掌事,燕桢儿的心腹太监。
齐福见燕熙走远了,才走到裴青时身边,行礼道:“奴婢问裴大人安。”
裴青时心中有些不耐,他但久浮宦海,深知内侍性情阴诡又有着近身贵人的便利,不能得罪。客气地说:“齐公公来有何事?”
齐福又行一礼:“我今日来宫中替长公主料理些留在重华宫的旧物,路过此地见着裴大人,自当来问好。”
裴青时回了一礼:“齐公公客气。”
齐福说:“长公主这会也在进宫的路上了,巧的话,一会就能遇上,裴大人若得空,挑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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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偏殿里。
燕桢儿拨着茶水,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如今二十五岁了,多了几分风韵,已到了最艳之时,举手投足间端庄动人,令人惊心动魄。
他声音娇啭:“桢儿总算见着裴副都御史了。”
裴青时站在门边说:“臣请长公主金安。”
燕桢儿微抿了一口茶水,柔声说:“裴大人难请,桢儿便不绕弯子了。今日相请,是要预祝裴大人即将上任工部尚书,恭喜裴尚书平步青云,大展鹏程。”
裴青时站得笔直:“长公主言早了。六部尚书乃朝廷重臣,考任程序复杂,岂是能预知的。”
燕桢儿温婉地说:“前日,吏部已定了工部尚书开缺,选拔之事便提上案头了。都察院这几年的京察,都是裴大人经手的,你心中比谁都知晓,四品以上官员中得了三年优秀的,统共也没有几个。况且六部之难最难在工部,龚琼又是死状可怖,以致开缺已有几日,眼看就到本月封投期限,竟是无一人投状。”
裴青时垂眸道:“臣亦未封投。”
燕桢儿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那刘秉虽手底下不干净,做事倒是利索,是以工部只空了尚书,有他在运转得还算顺畅。可眼下刘秉又锒铛入
狱,只剩下一个右侍郎周叙。这周叙是个没主意又怕事之人,他一想到工部日常要为其他五部顶事,现在只剩下他周叙来担责,他已经焦急地,今日下朝就找吏部屁滚尿流地哀求调任。偌大一个工部,无人掌局,新的工部尚书是无论如何都该立马上任了。”
裴青时提醒道:“一部尚书之任命,要经都察院考察、吏部提名、内阁讨论、陛下钦定才可,流程极是繁琐,不可能一挥而就的。”
燕桢儿含娇笑道:“只要人心捋顺了,时间不成问题。在靖都,想要办的事,就没有因时间短了,办不了的。”
裴青时谨慎地说:“再有,任何一方不同意,都定不了一个尚书的任命。如今各方心思混杂,要选出一个各方都满意的人,实在太难。”
燕桢儿就等着这句话,他将茶杯放下说:“却有一人,独能得多方青眼。知猷,天时地利人和,你不想一试吗?”
裴青时不接话。
燕桢儿说:“知猷,你历年考核都是优秀,多年耕耘都察院,考察自会顺畅。有裴太傅在,陛下自会看重你,钦定不过是走个过场。吏部那儿,萧家能说上些话,桢儿可以替你去说。只有内阁不好说话。知猷,你这几年艰难运筹,才算是把都察院理顺了,此时不更进一步,那前头的努力便也没什么用处。我知你胸怀抱负,你难道不想执掌一部,做一番更能利国利民的大事吗?”
裴青时仍是站在门边,微开的门,朝外头晾着他的衣角,为他做着正人君子的见证。他面无表情地说:“长公主也说了,只差内阁的意见,可内阁同意才是最难的。龚琼替内阁做了多少事,说不要就不要了,知猷心惊胆寒,实在不敢近前。”
燕桢儿轻轻巧笑起来,可他眼里却是志在必得的凶光,她那么娇的说着:“内阁好说。你与梅次辅的独子梅筠同在裴大师底下读书,是嫡系的亲师兄弟,梅次辅不会拦你。”
燕桢儿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调子:“而——姜阁老那里,好说。”
裴青时:“姜阁老?好说?”
燕桢儿仰头站起,他直视着裴青时:“是啊,我推燕焦晋了一字亲王,齐王的封号,多大气啊。姜家如今高兴得很。我只是举荐个尚书,不是什么事儿。”
燕焦的生母,是姜皇后。
“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六部既乱,何来太平。”【注】裴青时神色忽明忽暗,他在这半晦半明的门边,用力捏紧了手指,良久吐了一口气,“工部系天下工程,谢长公主心系社稷,那如猷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桢儿举起茶杯,笑说:“好,那便先祝裴尚书履新顺利。”
裴青时没有接齐福送来的茶水,他转身本要离开,想到什么,又转回说:“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燕桢儿放下茶杯说:“知猷请说。”
裴青时脸色肃然:“长公主,到底是在替谁说话?”
燕桢儿呵呵笑了起来:“桢儿虽是先帝嫡女,如今却是仰仗着陛下在圣恩苟活的,你说我现在是在替谁说话?”
裴青时盯着燕桢儿瞧了半晌:“恕臣瞧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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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缓慢地走在白玉路上,调适着情绪。
他服用“荣”之后,情绪容易暴躁,且随着时日渐长,滋生出了些狠戾的东西出来。
那东西潜伏在他心头,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窥视着他的心神,他只要稍稍意志动摇,便会想要做些手狠痛快之事。
燕熙方才亲眼见着裴青时与长公主的人有私交,那毒便漫延开了。
他清晰地知晓到原主痛恨着这些背叛的人。
燕熙也痛恨。
原著终章里,原主的嘶喊他还言犹在耳,替原主活一遭,总归是要个痛快。
燕熙不自觉地捏着指,修长白皙的指节咯咯作响。
他在听到那骨响时,蓦地一怔,他敛了好长一口气,才吐出来。
这才闻着了衣襟里淡淡的血药香,心绪被温柔地安抚了。
那血帕子的药香,经了几天之后,味道淡了。
对此,燕熙早有所觉,这两日已用上从前的清心汤。
可是方才的心绪动荡,已是警兆,燕熙敏锐地意识到他越来越依赖“枯”的药香了。
眼下只是“枯”的香味变稀了,便已有如此巨大反应,一旦离了“枯”……
后果不堪设想。
属实是过于依赖了。
这真的是……比毒品还要叫人上瘾。
偏偏“枯”还不是毒,而是正经的解药。
一个出格的设想,猝不及防地闪进燕熙的脑海——若是当真把宋北溟绑在身边,是否就可以根治“荣”的后遗症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燕熙的血液就欢快地跳动起来。
就是这样。
想要。
很想要。
燕熙苦笑,他无奈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小王爷我可没能耐绑来。
他退而求其次地想,那还是喝药吧。
今日是四月二十五,夜里商白珩和周慈会来。
该叫周慈配新的清心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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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时,燕熙刚缓步走出宫门,就在这时,一阵新鲜的药香就着晨风送过来。
燕熙第一时间以为是血帕子的香味,他甚至低头去拉了一下衣襟,确认血帕子没丢出来。
可衣襟是服服帖帖的。
那么,这突然而至的香味从何而来?
燕熙脑子里某个弦弹了一下,猛地抬头四顾,他顺着药味绕到墙根下,正见护城河旁的垂柳下,停着一辆宝蓝色马车,窗帘上绣着一个“宋”字。
那冲着他的窗帘已撩开,香味别有深意地顺着河风吹过来。
燕熙钉在了原地。
都越早侯在宫门边,见着了燕熙,过来行礼道:“都越见过宣大人。今日宣大人高义,弹劾了神机案的重要帮凶,我家小王爷特候在此处,专为谢您。请宣大人借一步说话。”
都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燕熙僵着身子,目光微愣地从都越身上转到马车上,车旁的侍卫已掀开帘子。
显然宋北溟是叫他往车上叙话。
燕熙脑门上汗一下就刷了下来。
不可以。
燕熙抬手按在衣襟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一靠近,宋北溟就能闻到血帕子的味道。
他就是有一百张口,也解释不清为何要贴身藏着被宋北溟吐了血的帕子。
这方每日抚慰他的帕子,此刻却如烫手山竽,烫得燕熙前胸也淌下汗了。
里衣湿了。
就着汗意,他身上的“荣”的药香便也浓了。
旁人闻不出枯,宋北溟……
燕熙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若在别人面前,燕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小小的帕子消失。
可在宋北溟面前不可能。
他的武课师傅汉临漠在离京前专门叮嘱过他:“你在靖都,大约也没几个对手了。只有一个人你要格外注意,那宋北溟虽身残,但刀法极为诡异,宋北溟学过南北多家的刀法路子,对汉家刀法亦熟悉得很。以宋北溟眼光之毒,随便瞧上两眼,便能瞧出旁人的路数和底子,殿下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怕是不行。”
燕熙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更不能上那辆马车。
马车封闭,在里头,血帕子和“
荣”的味道,他一样都藏不住。
然而都越还在催:“宣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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