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缓缓坐回去,撑着案沿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来自各行各业,彼此之间鲜少接触,但我们有共同的志趣。”商白珩坐得端正,有问必答。

    可他拿不准自家学生的接受程度,便拐着弯反问道,“文公临终有否对你说过什么?”

    燕熙陷入沉思。

    文斓在临终对他说的最多的是:微雨,不要害怕。微雨,不要难过。

    思绪将他拉向那日的沉暗中,他记得文斓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在许多个夜里会时不时的跳出,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嘶喊。

    燕熙思维敏捷,很快找到了最关键的内容,他沉声复述:“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无论这世间如何糟糕,总有人手执明灯,对抗暗夜,这种人无处不在……若有一日,你也走上这条路,你要记得,志同者就在身边。”

    燕熙目光落向那张灯笼画纸,再怔怔望向老师,他又陷入了那日的哀戚,嘴唇噏动,极轻地说:“执灯者,是么?”

    商白珩点头。

    燕熙一时感慨万千,竟是生出无比的心疼来,他隔案倾身问:“你们每一个人,都会做文斓这样的事,对不对?”

    商白珩还是点头,他也极轻地问:“我当日到皇陵寻你,并不只是为你。你可怪我?”

    “老师……”燕熙略怔,他心底自然是有些这样的想法,但他更多是能理解商白珩。于是神情严肃了说,“我何至于狭隘到那等地点,‘你们’所图,无欲无利,我只是正好幸运,站在了那个位置,才得你们倾命相助。可是,你们有否想过,若我不如你们之意,又待如何?”

    “不会的。你本性纯良,本就是可造之材。我商道执这点识人之能还是有的。”商白珩轻笑着安慰着燕熙,他的目光微有歉意,“而且——”

    燕熙看懂了商白珩的目光,他苦笑道:“若我并非可托之人,你们大约也会弃我而去?”

    商白珩缓缓点头,他瞧出到燕熙眼里有失望。

    他欣慰于燕熙他面前还会坦露几分情绪,不像对外人那般冰冷寡淡。他小心地保护着燕熙仅剩的这点少年活气,安抚地说:“微雨,不要难过。有为师在,不会有那一日。我辞翰林去赌你的五年,作为先下赌注的人,其实在上赌桌时便失了先手,你于此事上,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落于下风。微雨,就算你不信旁人,他也该信你自己,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好了。从你服下‘荣’的那日,执灯者便把命都许你了。”

    “微雨……”燕熙听商白珩字字恳切,他那点被利用的委屈缓缓地降下去,他问,“微雨到底代表什么?”

    “执灯者以二十四节气为代号,代表不同的志向和任务。”商白珩道,“微雨代表惊蛰,惊蛰时节,万物复苏,春耕之始。娘娘临终给你定惊蛰,是望你开天辟地,重启新生。”

    “可是……那只是我母后的期望,”燕熙道,“你们可曾想过,我或许并没有那般高远的志向?你们在一切未知之时,怎敢便为我赌上身家性命?”

    “微雨,你高看我们了。若我们当真无所不能,文公就不必以死为谰。我们说到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蝼蚁。”商白珩提到文斓,神色悲痛。

    他沉浸在某种追思里,萧索地说,“娘娘之所以临终定你为‘惊蛰’,是因为她身在皇权中心,看透彻了形势,只有你是能代表寒门的皇子,你是大靖唯一的希望了。我们其实死了许多人,我们自称执灯者,可我们早已被暗夜吞噬,在我们快要迷失之际,娘娘告诉我们找到了‘惊蛰’,无异于给我们送来了一道惊雷。微雨,我们从未有过‘惊蛰’,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大靖已然破败不堪,既将行将就木,我们深陷在黑暗之中,逐渐连自己都照不亮。”

    燕熙第一次见商白珩如此黯然。他将心比心地想,倘若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完成系统任务,大抵也会灰心丧气。

    他陪着商白珩沉默半晌,见商白珩从追思中走出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我母后,为何在临终之前,从未有过表示。”

    燕熙还是不懂,唐遥雪有如此神秘的号召力,在原著中,为何不将执灯者交给原主?

    “我其实也疑惑过,当年你为太子,先立后废。为何娘娘不在你立太子时授以遗志,却在你被废时才做决断?”商白珩道,“当我知道是你自己提出废储,才明白其中用意。”

    燕熙沉色听着。

    商白珩说:“知子莫若母,你自小锦衣玉食,身边皆是奉承之人,久而久之,难免被享乐障目。你自小受陛下偏爱,难免也会存了对东宫之位的念想,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而一旦你入主东宫,以彼时的形势,自有世家、权贵极力攀附于你,他们表面谄媚,背后围猎,你将永远困于深宫。近朱者赤,你长久的浸淫于权贵之中,最终去往何处,其实并不难预料。”

    商白珩所言,与燕熙当年弃储而去的想法不谋而合,燕熙不由为之一振,缓缓点头。

    “娘娘当时,别无选择,一则他为着母子情份,不能勉强于你;二则,你若永居深宫,我们无法接近,你四周皆是权贵,娘娘为着我们安全,也不能将我们暴露于你。”商白珩顿了顿,陷入某种哀思,他沉沉地说,“彼时娘娘辛苦多年,身心俱疲,已存了死志。而后是你提出不当太子,叫娘娘豁然开朗,她拼命替你挣下了一线重启的生机,也为我们留下了希望。”

    听到唐遥雪的痛苦,燕熙悲不自胜,他沉哀许久,问道:“母后单凭我只言片语,如何能料到那般多?”

    “太子之位代表着无上尊荣,你唾手可得,却肯放弃,说明你看懂了其中凶险。”商白珩振奋起来,“这一步活棋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微雨,你当年只有十四岁,尚且能做到如此,我们这些人追随于你,又有何惧?”

    燕熙从前读过不少史书,知道各朝各代都有这样的仁人志士。然而想靠极少数人或是个人之力,扭转一个朝代的兴亡,何其困难。他们的结局,大多难逃郁郁而终、心如死灰;能开天辟地者,凤毛麟角。

    燕熙缓缓地收起了画,将它郑重地放到柜中,再折身回来时,端坐问道:“周慈的代号是什么?”

    商白珩道:“他是立春,妙手回春,济世救人。”

    燕熙点头,周慈的代号与他所料一致。他看向商白珩,心中已隐隐有猜测,只觉不忍,话在喉咙滚了滚,他才小心地问:“老师您呢?”

    商白珩很坦然:“我是清明,祭奠亡灵,教化新生。”

    燕熙心中一凛,向死而生。商白珩的死志,写在了代号里。

    燕熙心中难过又震撼,调息数次才道:“我母后呢?她是小雪或是大雪吗?”

    商白珩摇头,极为沉重地说:“娘娘是冬至。至暗之夜,至冷之季,她身陷最黑暗的中心,然自她过后,便是光明。”

    燕熙听到“冬至”,便知其意。

    柔弱女子,却隐入了至暗之中。

    燕熙知道唐遥雪苦,唐遥雪困于深宫,受各方倾轧和利用,若非心志坚定,早就崩溃了。唐遥雪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冬至”的使命,背后的艰难苦楚,简直叫人不忍细想。

    燕熙悲从中来,嗫嚅道:“所以,她很苦对么?她当时大约已是心如死灰,若非我自己提出,她宁可含恨而死,也不愿与世间再有瓜葛,对不对?”

    然而,世间已无唐遥雪,商白珩无法回答燕熙。

    -

    北原。

    莽戎果然大举来袭。

    宋星河代执帅令,领兵于云湖的临西洲与莽戎短兵相接。

    这里正是乔林所在的云湖第十四营属地,宋星河首战告捷,击退了莽戎前锋。

    宋星河的铠甲上溅满血迹,他手握“听雨”,在如注的暴雨中,觉得这天气不正常,莽戎的易挫不正常,交战地也不正常。

    此处与西境相接,西北方是漠狄,他向西境发出的信报未有回音,派往漠狄的人马也不见回信。宋星河蓦然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进攻。

    除了莽戎,或许还有其他方的参与!

    雨打湿了他的眼帘,夜幕降下,宋星河转身望向西北,忽地升出强烈的不安。

    将士们酣战后,疲惫又亢奋的重喘响在主帅耳侧,远处莽戎大军像黑潮般退到暗夜里。

    宋星河在所有视线的中心,在某个刹那,他警惕地举刀传令:“回防。”

    然后对副将焦武说:“命临西营死守西境边界,不得放姜西军入北原。”

    大军急速后退,就在路过娘子关时,那本该是同袍的城门上,忽地飞石袭来。

    数十架投石机仗着地势之便,用巨石对准了踏雪军。

    -

    靖都,北原王府。

    宋北溟已经在沙盘前看了许久,手边摆着一沓账本,他蹙着的眉一直没松过。

    方循敲门进来,见宋北溟半天没动,轻声地说:“主子?”

    宋北溟道:“二哥的来信说,我从姜西军弄来的那批火铳不好用。这事太蹊跷了,姜西军的账本里,每年花在火铳上百万两白银,请了无数工匠,用了无数好料,就造出那点不中用的东西?火铳便是再难造,也不至于难用到那地步。姜西军把钱花哪去了?”

    方循道:“而且西境甚少有战事,都说是漠狄怕了姜家,不敢用兵。姜西军花这么多银子造火铳用来做什么?”

    宋北溟:“只有一个可能,姜西军的银子就不是用在打战上……那是用在哪呢?”

    方循也百思不得其解。

    忽的宋北溟脸色大变,他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拿了悲风就往外冲。

    方循道:“主子!怎么了?”

    “北原危矣!”宋北溟急冲一段,蓦地停住脚步,“传王府各部管事,速到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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