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报一直持续到下午,  中间用过午饭,书斋里大家又各归各位。

    入秋的日头斜的快,到了申时,  光线已经不烫人了,连着议了几个时辰,书斋里很是沉闷。

    燕熙一改上午听多说少的风格,  他开场便问:“踏雪军有二十万人,一年要一百四十万石粮食,  但大靖大部分产粮区一年有两季粮,踏雪军到年底的军粮已发出,  存粮有七十万石已经能管到明年夏天,北原粮行现在还有一百四十万石存粮,是为什么?”

    用三季的粮,养二十万踏雪军,  这背后的心思叫人不敢往深了想。

    暗部粮行掌柜赵丰神色如常地答:“踏雪军前些年饿怕了,  三爷在粮食上盯得紧,  要求供一季,  存一季,  再备一季,这样才有备无患。暗部的所有生意利润,都用来屯粮。”

    这个量已经超过大靖国库存粮,  踏雪军有着一年半的存粮……几乎可以打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暗部几位掌柜神情自得,尤其是坐在前排的粮行、钱桩掌柜。

    燕熙打量着他们,在须臾间在脑中划过许多念头。宋北溟的粮食已经可以供应半个大靖的民生和军事,踏雪军又是大靖战力最强的军队。

    造反都够了。

    燕熙在这个念头形成实质的瞬间,心中惊跳着,好险,  又好幸运。

    蓦然间宋北溟的情意变成实质,像是巍峨的宫殿一般矗立在他眼前——宋北溟说永远臣服于他,不止是说说而已,宋北溟是真的用站着的实力,跪在了他面前。

    燕熙心中震动,情思绕着他,又烧着他,锁骨上的“溟”字似被熟悉的唇轻轻咬过。

    他身为皇子,早就被宋北溟包围了,他若不把自己交给宋北溟,就会陷入宋北溟的十面埋伏。

    太子宝座,没有宋北溟的点头,他根本不可能安稳地坐到现在,想要顺利登基更是痴心妄想。

    宋北溟要是对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满意,可以随心所欲地换上他中意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早在治四姓之前,大皇子燕照在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地求宋北溟去救他。

    真的只有宋北溟能救。

    这样的认知,燕熙之前隐隐就有,此时浮出水平,变得惊心动魄。

    暗部的人都有着一种自视甚高的姿态,这是真金白银和真刀实枪给的底气。

    -

    暗部的实力高于河清号,但燕熙没有在这种失衡中放弃掌握权,他高坐正位,眸间流转时仍是明亮,又问:“粮仓都在何处?”

    粮行掌柜赵丰并不掌握粮仓的情况,宋北溟把做买卖的、运粮的和管仓库的分成三批人,互相之间不得干涉。这是防着粮食被某个环节的人独控。宋北溟通过分治,将粮食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赵丰望向了紫鸢。

    “主子,容属下来禀。”紫鸢看赵丰的目光中有冰冷的告诫之意,赵丰在她的目光中垂下头去,她接过话说,“粮仓主要分布在北原的南边,深入封地腹地里,一来能防朝廷查,二是不会被轻易抢夺。”

    再多的细节,不能当众细说。她点到即止,燕熙一听便懂,没有深问。

    燕熙转向韩语琴:“我们有多少存粮?”

    韩语琴说:“我们在西境有十万石存粮,靖都郊外还有十万石。”

    这个量,还都是在生意场上从暗部牙缝里抢来的,燕熙之前觉得挺多,现在一看,两相对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燕熙手指轻点,又问沈潜:“漠狄的邬氏粮行近来怎么说?”

    沈潜答:“他们派人去看了我们五万石粮仓,很满意,如主子所料,他们说要生意做大点,想买四十万石粮食。”

    燕熙道:“漠狄大军号称有二十万兵马,一个月要消耗十二万石粮食,他张口要买四十万石粮食,这大约是三个月的量。三个月只够他们支撑到年底,离春粮收成还差三个月。如此算来,漠狄境内至少还有四十万石存粮。漠狄半年要八十万石粮食,如果漠狄大军超过二十万,这个数还得随着增加。”

    燕熙说完,望向大家,目光开始浸上寒意。

    掌柜们是做生意的,对战事一知半解,但他们精通粮草运行,有人猜出了一些,赵丰被隐约的理解惊得心中一跳,又在燕熙的目光里倏地滞了呼吸,小心地试探:“主子是想要收了漠狄境内的粮食?”

    燕熙的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他的寒意像是初春的雪,在日头下化去,变成枝头的斑斓,这让他看起来温和而艳丽,似乎并不危险,他说:“一境的粮食,由军粮和民粮构成。民粮存在家中和粮行。我们买尽了漠狄的粮行的商粮,漠狄的王廷就不得不用军粮支援民粮。”

    赵丰在平复自己的心惊肉跳,说:“可是粮食朝廷都盯着,漠狄王廷不会任由商号把粮卖尽。”

    “漠狄崇尚武力,他们的朝廷由武将和亲贵组成,对地方的辖制比大靖松散,文官很少,会算账的官更少。但他们的生意人多年与大靖做生意,已经很是精明,对市场的嗅觉有商人该有的敏锐。只要有利润存在,商人就会嗅着铜臭味行动。”燕熙眼里像有春光浪漫,他说着这么功利的话,人却显得十分纯善,“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缺银子。”

    河清号的人跟着燕熙久了,知道燕熙越是喜怒难辩,便越是骇人,他们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心。

    然而暗部的掌柜们还在试探燕熙的权威,河清号的人不由心中不悦,沈潜冷眼相对,韩语琴也不再给对方好脸色。

    暗部的人陷于某种错乱,他们开始瞧不清这位新主子的态度,像是绵花,看起来好和气好说话,实则又可能绵里藏针。

    他们是敏锐的商人,隐隐发觉这新主子可能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韩语琴精通钱银往来的门道,她悟出点什么,侧首垂眸对燕熙说:“主子,钱庄可以做些事。”

    燕熙点头:“钱庄设高息收现银,半年后才能支取,若违约提前支取要付双倍的利息。”

    韩语琴算术极好,她一听之下,两眼放光,在燕熙鼓励的目光里接住话说:“百姓和商号势必都会挤去存银子。待漠狄市面上流通的银子不够,他们舍不得以双倍利息换回银子,便会想别的门路套银子。届时我们再高价收粮,来回好几成的利息,在这种诱惑之下,他们便会把存粮卖了。”

    燕熙微笑地望着她。

    韩语琴心跳加速,说:“这样一来,漠狄自以为是挣了两头的钱,实则漠狄的粮市和钱市全被打乱。”

    “内乱一起,外战也乱。”燕熙冰凉的说,“扰乱了漠狄的内部,这战我们便赢了一半。”

    听到这里,大家都为之一振。

    暗部钱桩掌柜郑满却没有表现出高兴,他初略算了要用的银子,面色不太好,他心疼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且他多年供应军费,这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不理解打战为何要与生意混为一谈。

    赵丰心中还在掂量燕熙,他看燕熙面若芙蓉,又见燕熙身形单薄,又想着燕熙到底是男的,大抵最终成不了北原王府的当家人。

    他是宋北溟提拔起来的,护着这些银子便是他的忠心,于是小声地说:“一石粮食的市价是一两银子,如今打仗,粮食价格在涨,二两白银才能买来一石粮食,再加上高价收粮,四十万石粮食少说要一百万两白银。另外,高息收现银的钱那得按当地的经济实力来算,这个数可不好说,若按咱大靖还成的郡来算,一个郡市面上流通的现银就得七八百万两,这件事做下来,一千万白银都打不住。这还只是三个月的耗费,时间一长,砸下去的银子主得几千万两,我们手上的现银只有一千万两,这钱还得先紧着踏雪军用,怕是承不住。”

    书斋里氛围逐渐转向微妙的对抗,暗部掌柜的心思藏在恭顺的外表之下。

    沈潜和韩语琴想说什么,见燕熙面色如常,便没敢越过他先吱声。

    紫鸢盯住了这些曾经的属下,但这些人在一千万两白银的压力下,回避了紫鸢的目光警告。

    燕熙眸光冷淡,在午后的光线里正在结着霜,可他的语气还是那般平和:“暗部钱桩可以留下四百万两现银供应踏雪军,六百万两支出来,河清号拿出四百万两白银,第一期有一千万两白银就能动手。”

    沈潜和韩语琴如今对燕熙俯首帖耳,立即应声称是。

    暗部的人一听河清号竟然有四百万两白银,震惊地抬头,沈潜和韩语琴冷视着他们。

    彼此之间,见面时的和乐变成了互相提防。

    暗部的掌柜还在犹豫,一千万若是收不回来,就动了暗部生意的根本。

    “当银子买不到保命的粮食时,银子本身也要跌价。只要这个计划走通了,我们再用粮食倒卖,不仅能收回本银,利息也能挣回来。”燕熙眼里有微光说,“银子也能打仗,只要用得恰到好处。”

    银粮战。

    暗部钱桩掌柜还是不敢点头,这样的路数他从未听过,于他而言简直天方夜谭。他做不了主应下这个事,库房和账房的钥匙在燕熙手里。

    然而他也不认为,燕熙能做得了主。

    这个人不姓宋,也不是宋家人,便是宋家人,也不是人人说话都算数人。

    他只认宋北溟。

    不过郑满也不会傻到当面驳燕熙,他长了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这让他说话平白添了几分可信度,他说:“主子,这账还得细算,不如容我们回去算出个明细,再来禀报?”

    燕熙和煦地看着这些暗部掌柜,没有接话。

    他轻点了下茶盏,紫鸢便传人来看茶。

    书斋里茶香漫开,各人案前都摆了茶,却没人当真敢用。

    燕熙端着茶盏,像是忘记了方才的议事,只专心喝茶。

    屋里静得压抑。

    俞飞儿在欢场里长袖善舞,可暗部是她的财神爷,暗部的掌柜没表态,鸽部在这事儿上没有说话的份,她根本无从开口。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让宋北溟心尖上的人被这么晾着,他不敢去想象后果。

    于是她硬着头皮轻咳了声。

    燕熙听到动静,注目而去。

    他不在意俞飞儿对他微妙的态度,却也不轻视她,一个女子能在勾栏和男性主宰的皮肉生意上做出名堂,这本身已经足够让人令眼相看。

    燕熙合上杯盖,正要开口之际,听到了马嘶声。

    北风惊雪是马中王者,它的嘶叫声像是宣示领地,宋北溟的脚步声很快响在廊道。

    暗部和鸽部的掌柜听到宋北溟压迫的脚步声,感到莫名的心慌。

    -

    燕熙在听到北风惊雪的声音时,轻轻地握住了茶盏。

    他瞧了眼日头,申时正,这会宋北溟就到了,想来是紧着办完了所有事,连口气都没歇息,径直赶回来的。

    宋北溟在门外头解铠甲,铁片碰撞的声音,钻进燕熙的耳朵。

    方循接过铠甲,和都越一起退到隔壁后院,那里有他们落脚的厢房。

    宋北溟个子高,进门时要掀开已经卷到半高的帘子,随他进来的动作,书斋里光影晃动,肃杀的来势里有草莽的清香和铁甲的锈甜味。

    他甫一进来,便像是把这小小一方书斋占领了,一双眼睛精准地捕捉住了燕熙。

    燕熙像是这才知道他来了,侧眸瞧过去,眸光里荡漾的光游刃有余。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里头都是昭然若揭的意犹未尽。

    书斋里都是身契捏在他们手中的下属,他们是主子,可以怡然自得,不必像在官场上那样正襟危坐,

    他们没有逾矩的举动,单单一个眼神,就把满室的人窘得低下头去。

    燕熙放下杯盏时,宋北溟大马金马地坐到了他的身边,探手拿了他吃剩的半杯茶,咕咚灌下去。

    燕熙侧头瞧那喉结滚动,轻抿了唇,转回了目光。

    宋北溟的存在感那么强烈,浓烈的汗意拢着燕熙,枯的味道把他包裹住了。

    燕熙今日添了件外衫,骤冷的八月已有初冬的寒意,他这样穿仍显单薄。

    昨夜那一刻的寒意稍纵即逝,好在那种畏寒不是持续的,荣在那之后又重新占据了主动。只是荣的药效在减弱,燥意不那么盛了,燕熙既便穿得仍比常人少,也得适时地加衣了。

    现在“枯”来了,燕熙身体每一处皆如久旱逢甘霖般舒坦,燥意和寒意都悄然散去。

    枯荣在两人间隐秘地交融,分别后的相见便身体的躁动变得难以压制。

    宋北溟看燕熙穿得单薄,在案下握住了燕熙的手,还好,手是热的。

    燕熙由宋北溟握着,在宋北溟缠住了他手指时,微红了眼角。

    宋北溟看见那红色的侬丽  ,轻笑了声,像是这才注意到了满室的人,说:“你们继续,我是来陪微雨的。”

    燕熙没发话,谁也不敢开话头。

    尤其是暗部的掌柜们,从宋北溟进门的神色里,就感知到了什么,都缩着脑袋,心中忐忑万分。

    紫鸢在众人提心吊胆中,把方才议事的情况简要复述了。

    宋北溟越听脸色越沉,他眼锋如刀,挨个扫在暗部掌柜们的脸上。

    赵丰和郑满如临大敌地滑下汗来,感到大事不妙。

    紫鸢小声请示:“三爷,您看有什么吩咐?”

    燕熙手心被宋北溟带茧的指腹滑过,宋北溟的体温比荣还烫,燕熙被烫得散去了方才的不郁,他轻声吞咽着,尽量维持自己楚楚的仪表。

    宋北溟收回刮人的视线,他的无视,让手下人更加的惶恐。

    他话是回答紫鸢的,眼睛却瞧的是燕熙,说:“你们议的事,哪一件是我有资格吩咐的?现在我妻微雨才是当家人。我的酒钱都得找他讨,哪里做得了一千万两白银的主?”

    “不给你酒钱。”燕熙感到宋北溟在目光从前襟的缝隙中溜进去摸那个刺字,他修长的脖颈无处可逃,喉咙有些干地说,“也不给你饭吃。”

    宋北溟讨饶般说:“谁惹我妻不高兴了?”

    燕熙瞥他一眼说:“你。”

    宋北溟在案下将燕熙的手整个包裹住:“是我错了,我不该讨钱喝酒。”

    “是了。”燕熙指间微湿,那是宋北溟赶路流下的汗,他被那汗浸得潮热,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银钱的事,也没有再与暗部多说一字,在这粘稠的对话里,两言两语就把事儿就定下来了。

    宋北溟对暗部不予置评,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他不过问燕熙安排的事,就是彻底地宣示燕熙当家人的地位。

    都由燕熙做主。

    而燕熙对之前的摩擦只字不提,不仅是对暗部的网开一面,也是某种凌驾于上的姿态。

    他不需要过问谁,至于属下的意见,他可以采纳,也可以直接跳过。

    暗部掌柜们当堂被打了个霹雳,彼此间相顾失色。

    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了,并且错的离谱。燕熙是真的拿住了王府的话事权,动暗部的生意和银粮,根本不需要过问宋北溟。

    只要这位新主子不高兴,一句话就能拿掉他们。

    暗部掌柜们惶恐得面如纸色,摇摇欲坠地要跪地认错。

    燕熙在与宋北溟的对视间分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僵在原地,被慑得涌遍冷汗,羞愧地把头垂到地上。

    他们到底没有坠落,因为燕熙最后那句话,表达了不追究的意思。

    同时那句话,也给他们下达了明确的指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暗部的掌柜们开始绞尽脑汁去想要如何将功赎过了。

    银粮战,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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