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铖关军营第一条火舌撩起来时,立刻惊动了没醉的那些漠狄兵。
今日值守的是狄啸的副将巴泰。
此人颇得狄啸信任,他处事谨慎,在士兵起哄说要全军狂欢时,下令士兵分批轮流喝。
然而漠狄士兵安逸太久了,他们驻守这里的三十年间,从未未见过天兵降临。他们自大又麻木地认为定侯山是斯文软弱的大靖人跨不过去的神山。
然而他们不知道,大靖人不穿过定侯山并非因为惧怕,大靖身为礼仪之邦,有漠狄人理解不了的坚持。
漠狄士兵有恃无恐地喝着酒,在醉生梦死之间,听到了山崩地裂般的铁蹄声。
“打雷了?”有士兵问。
“冬天打什么雷。”一个老兵纳闷,仰面感到脸上化开的凉意,“下雪了?”
“雪崩了!”一个年轻的士兵被那崩雷声吓得要跳起来,却四肢无力地摊倒在地,“这声音要埋了我!”
有一个士兵觉得太亮了,转过身去,瞧见燎起来的火焰,失声惊道:“火……失火了!”
醉倒兵在酒和药和双重功效之下,好多昏睡不动,勉强醒着的士兵也反应奇慢,连喊话声都是有气无力的:“巴将军,失火了。”
巴泰在闻到深重的酒味时,敏锐地发觉了异样。
如此浓郁的味道,只可能是人为的破坏,酒一旦浇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巴泰立即发出集结命令,只是能应声的士兵却极有限。
被要求今夜不能碰酒的士兵,在巡逻、站岗时耐不住酒香,想着喝一口也不碍事。
上好的美酒面前,喝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在主将控制不住的地方,士兵们尝的现象非常严重。
而且让漠狄防不胜防的是,周慈在配毒时,早就算准了一口就要起效。
斧铖军营在被美酒散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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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有先见之明,在掩护黄老板撤退过程中,很快在粮仓的入口遇到了巴泰。
有两万人的斧铖军营底子厚,巴泰在仓促间还是组织出了上千人的队伍来围缴刺客。
叶先生的剑上已挂满血珠,他带的伙计们紧密地跟在他身后。
巴泰喝问:“你是何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行了。”叶先生冰凉地审视着巴泰,“你的队伍这些年杀了上万西境普通百姓,抢劫了数百次大靖商队,该到你还债的时候了。”
叶先生手下有六十余人,个个都是用剑高手。他们虽有着漠狄人的外貌,却都与漠狄贵族有着血海深仇,他在大靖的庇护下成家立业,对漠狄没有感情。
叶先生喊:“兄弟们,有怨报怨,有仇报恨,今夜就把账算清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的漠狄兵,以及一侧陡然烧起来的大火,阻碍了漠狄兵战斗阵型的展开。
巴泰既便是冲在前头奋勇组织,也无法有效让士兵把刺客包围。
叶先生的剑光凌厉,巴泰被剑光逼得连退数步,漠狄近千人被六十人的刺客封得寸步难进。
可是毕竟敌我悬殊,而且还有更多清醒的漠狄兵在赶来。
叶先生在跃身的空隙看到黄老板已经带人退到了营墙,黄老板跃上营墙时往这边看。
叶先生落身时做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快走”的动作。
黄老板还在犹豫,看叶先生露出了严肃的警告神情,终是含泪带人跃出去了。
叶先生眉心舒开些许,他带着手下往后退,在战斗间隙说:“你们依序退走。”
手下问:“叶先生你呢?”
叶先生说:“我带你们来,便要护你们走,快走罢。”
手下不肯丢下他,叶先生陡然凌厉地踹翻了一个下属,白净的额头上青筋赫然,他狠斥道:“不听我话了吗?走啊!”
手下们对他又怕又敬,不敢再婆婆妈妈,身手高的主动掩护更弱的兄弟先走,最后剩下十个身手最好的,却一个也不肯走了。
叶先生长剑划破了巴泰的盔甲,挨了围上来的漠狄兵一处暗剑,他的青衣渗出血来,兄弟们见状立刻冲上去护住他。
十人于茫茫漠狄兵中如沧海孤舟,叶先生对着不肯走的手下叹了一口气,转而豪迈笑道:“那便黄泉做伴吧。”
“跟先生做生死兄弟。”兄弟们露出坦荡笑意,提剑加入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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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高的武功,在重重包围之下也如螳臂当车。
叶先生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弯刀加诸他身上,他似不疼般盯住了巴泰,眼中露出凶光,用漠狄话说:“我要杀了你。”
巴泰不欲与这几个刺客耽误时间,他下令道:“放箭!”
叶先生没有强冲,护着兄弟,往后撤去。
箭却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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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传来了,转眼间便清晰可闻,所有声音都被快速掩盖。
漠狄兵怔在原地,巴泰反应过来,大喊:“敌袭!”
可是军营里有战力的兵只有几千,听着这数万的马蹄声,漠狄兵立刻就六神无主了。
巴泰未曾想过大靖兵会越过定侯山,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在寒夜里感到钻心的凉。
他僵在当场,眼看着士兵们惊慌失措,率先冷静下来,大喊:“派一队人速去求援!”
叶先生听着苍龙军的马蹄声,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眉宇。
这是他等待一生的声音,大靖天兵终于重回这块属地,他站在阴影里,目光紧紧锁着巴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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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泰毕竟打战经验丰富,他看粮仓火势已大,又见士兵们醉了一大片。
心知十万石军粮已然不保,但他若弃营,这些兵就再也等不到酒醒之时。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些士兵无论能不能脱出生天,都不可能醒来了。
巴泰想着,两万兵不能全葬在他手,否则他以及他的家族全死都无以谢罪。
他立即命人关紧营门,让还醒着的弓箭手上营墙。
漠狄人骁勇喜战,他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安静下来,很快就找回了战斗节奏,开始有组织地展开防守。
一时无人顾及退而重回的叶先生。
巴泰感到颈后生风时,侧身避过,没想到还有这等亡命之徒,就那么几个人跑了还敢回来。
巴泰立刻就明白了叶先生的意图,这是要让斧铖军营内部无法有效组织战斗,为的是替苍龙军做内应。
巴泰必须先解决掉这个烦人的大靖人。
巴泰在漠狄是有名的勇士,他的身手和力量比狄啸差不了多少,他的近卫挥动着弯刀合围过来。
他们以为可以轻易地解决掉这几个人。
可是,从火场侧面,又冒出了一串刺客。
黄老板一直候在军营城外,在听到苍龙军蹄响时又返身进来。
叶先生看到去而复返的黄老板时,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这一次他没有再劝大家撤退,一百余人的商队高手,成为一把从军营心脏里刺出的尖刀,彻底打乱了巴泰的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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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苍龙一分为二,宋北溟带了一万人围住了斧铖军营,副将是汉崎。
宋北溟没有急于攻营,而是把弓箭手先顶在了前面,战鼓敲响,箭雨飞上女墙。
混乱中刚爬上营墙的漠狄士兵,还来不及备好弓箭,就被苍龙军的箭雨放倒了一批。
剩下的弓箭手失了先机,尝试突破,可箭雨实在太密集了,他们探出个头,就便射中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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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斧铖军营里火势渐大,浓烟和高热逼得漠狄兵忍受不住,拥挤着往没火的地方避。
叶先生提剑直追巴泰,而黄老板带着手下趁乱往军帐上倒酒。
巴泰被军营里这一伙刺客搅得头大。
这些商队刺客消耗着巴泰的注意力,他一边要顾着军营里的形势,一边又被叶先生穷追不舍。
巴泰的近卫被冲散,周围乱糟糟,火舌燎到了军帐上,巴泰被火苗舔了一下。
他被烧得跳起来,正分神间,长剑入腹。
叶先生寒潭似的双眼盯着他说:“死不足惜。”
长剑拔出,巴泰的血溅数尺。
叶先生犹不解恨,提剑砍下,巴泰的脖颈断□□浆般炸开人血。他被溅了半身污血,厌恶地提起巴泰的人头。
这一刻,他眼里经年的不甘与仇恨终于熄灭。
叶先生终于用平静的目光瞧了一眼这天地,很轻地说:“仇已报,故土必将归国。”
青色的儒衫沾满血,叶先生擒着巴泰的人头,转身打了个哨声。
商队全朝他集结而来。
叶先生对众人颔首,跃身至营墙。商队人员依次跃出,叶先生最后跳出去,青衫隐入了夜色。
没人看到的是,在叶先生短暂停留的地方,流下了一摊新鲜的血液,血迹延伸出去,转眼被火势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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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雪重,没有动的苍龙军盔甲上很快又积了雪。
宋北溟在战场上格外冷静,他心中虽急,却十分沉着。
苍龙军的弓箭兵有条不紊地放箭。
主帅没有命令,其他兵种按兵不动。
当看到军营里有士兵翻出军营时,宋北溟知道战机来了。
“柴万仞听令。”宋北溟的目光在风雪中凌厉异常,他说,“西境的死敌就在前方。”
对西境土生土长的兵而言,不需要更多的动员,这一句就够了。
柴万仞和他的兄弟们等这一日,等了太久。三十年间,父母被杀,兄弟失散,姐妹被污,西境人在自己家乡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
全都是拜漠狄所赐!
终于等来了苍龙军给他们站起来杀仇敌的机会。
柴万仞和他的近千兄弟是军户出生,是这批新兵里训练最刻苦,出师最快的。
他们做过土匪,最落魄时差点饿死。
在彻骨的寒冷里,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提起大刀,双目眦裂地冲向了斧狄军营。
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仇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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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崎看那冲出去的前锋如利刃,心中感慨万千,对宋北溟说:“都统大人,您说的对,他们虽是新兵,在这片战场上,却可以成为最勇猛的前锋。”
雪势在涨,那些雪花落在火把上便烤化了,变成零落的水珠。
这样的雪势,无从威胁斧铖军营里头美酒烧出来的烈火。
宋北溟今夜格外沉默,他的头盔上又铺了一层薄雪,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晦不明。
这让他显得异常严厉。
汉崎被他的神情惊得一下噤了声。
宋北溟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疯意上涨,他略闭了眼,听着那凶残的厮杀声,想到了那双剪水瞳。
枯也无法压制他心里要噬血的疯癫。
宋北溟当年服下“枯”,不只是为着装残,也因着他心智痛苦到疯癫的边缘。
当年给他送来“枯”的人是苏红缨的朋友,那人告诉他:“镇压心中罗刹,才能窥见人间桃源。”
他当时并不以为意。
桃源?那都是骗人的。
若有桃源,为何宋氏一家忠义却身陷无间?
此时的宋北溟想到了微雨那或干净、或浸湿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万相,可以轻易把他变化多端的杀意抚去。
宋北溟近来一直在想,给他“枯”的人,当时知道“荣”会成为他的桃源吗?
风雪在那黑暗的五年间可以轻易地让他生病,今年却冻不到他了。
宋北溟已经在桃源了,他好想念燕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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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片雪花落在鼻尖时,宋北溟手指盖上去,把它捂成了水,他话声变得正常,对汉崎点了点头,说:“他们在为自己的家园和世仇而战,这样的兵,不需要人教他们如何杀敌。”
汉崎这些日子跟着宋北溟,从最初的观望到现在的五体投地。他眼前这个青年不到二十二岁,却有着比任何一个将军都更加坚毅果敢的内心。
像是已经历过世间最残酷、最脏污的事情,是以不再惧怕前方的困难。
宋北溟就像定海神针,他只要握着悲风出现在哪里,士兵就坚定地跟到哪里。
这样的主帅,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预言,在无声地诉说着势必到来的强盛。
汉崎的目光从宋北溟的脸上移开了,看到前面火光与血光惨烈地交织。
他一直跟着汉家军拱卫京师,打城战多于野战,从未见过这等激烈的战场。
他一时心中升起壮志豪情,不禁握紧了汉家刀。
当营门从里面打开时,他等来了宋北溟门中军出动的命令。
汉崎想:到我了。
他在心中对着天际说:汉将军,你看到了,汉家刀终于回到了战场。
在汉崎的带领下,汉家军和踏雪军混编而成的苍龙冲出,如黑潮般把从烈火中逃出的斧铖兵死死围住。
宋北溟勒马停在帅旗下,他的后军还是没动。
百丈万的火焰也照不亮苍龙军的黑色盔甲,五千苍龙军纹丝不动地还在等待。
直到地面开始震动,一直沉默的后军露出“终于来了”的兴奋。
都越伏在地上听清了蹄声,向宋北溟禀告:“孤矢关军营来了至少有一万骑兵,加上配的步兵,大约有两万人。”
宋北溟转向身后的五千将士,悲风在此时出鞘,他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杀尽漠狄主力,就在今日。”
这是决定大靖局势之战,五千苍龙军整齐地挥出了军刀,当北风惊雪的铁蹄踏破雪原时,他们齐声喊道:“为大靖而战!”
黑潮排山倒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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