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惊蛰,东都已经开始回暖,大抵是快到春困的时节了,赵钰午憩后醒来,人还是恹恹的。自他加冠那日,俨然过了小半月,那深宫中的小公主都未攀上他院中墙头,这在之前是绝无可能的。纵使之前还没到这般登堂入室,也是想着法子隔三岔五地就要见他。赵钰心下疑惑,心底一丝落寞和惶恐没能按耐住,涌上心肺,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行至院中,虚望了一眼院墙,盘算着莫不如将墙再修矮一些,她虽学过些轻功,怕也会嫌墙高了些……赵钰心里正想着那人,推开书房门却见念想的人儿正屈膝盘坐在他的书案后,手中拿着紫金狼毫随意地在玉砚中戳着。今日她穿着嫩黄色的袄裙,袖口绕了一圈雪白的短绒,衬得她玉手纤纤,让人忍不住想要捏在手中。

    颜阮听见动静,抬头冲他一笑,脸颊和耳后还红着,他才想起来书房为了防火没有烧暖炉,也不知她等了多久了。

    “你醒啦!”颜阮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完全没有登堂入室的愧色,“你这笔有点意思,我未沾墨戳了这么久,竟半点没有分叉。”说话间,仍然不死心地戳着笔。

    赵钰失笑,本想走近去,转念一想又换了方向走了出去:“这是止观斋掌柜早年所制,如今可买不着了。”

    颜阮见他转身就走,搁了笔也赶忙起身追出去,没成想屈膝太久猛一落地,摔个正着,脚腕上传来一阵撕扯的痛意,膝盖骨也被磕了个正着,颜阮闭了闭眼,觉得今日莫不是与腿犯冲。

    赵钰见状,心下一紧,忙走近了,见她裙上沾了湿土,顾不得什么礼节,将裙掀开一角,只见脚腕到小腿根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血从白袜中渗出来,显得狰狞可怖。赵钰睇了颜阮一眼,后者眼光一触即走,垂着眸不敢看他。

    若单是方才摔的那一下,不会伤得这么严重,她裙上的湿土也不会是书房会有的。小公主应当是早就伤了脚,竟全然不管不顾的。赵钰脸色凝固起来,但此时还不是追究的时候。

    他高声唤兆七拿药箱,将颜阮拦腰抱起,颜阮身体一晃,赶忙揽住他的肩稳住身形,低着头任由他将自己抱出书房。

    经过游廊时,赵钰稍稍停顿了一下,远远看了一眼院墙下,怀中人的手往他肩上攀了攀,头垂得更低,似乎生怕人看不出来她的心虚。赵钰心下有了计较,带着人直接进了东厢房,将她放在暖榻上。

    他不动声色地脱了她的绣鞋,脱袜时不小心扯到伤口,让颜阮不禁“嘶”了一声。赵钰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放轻动作,更加小心。兆七大概是感受到自家公子周身的寒意,只将药箱和热水放下便跑了个没影,真不知他是惜命还是不要命了。

    颜阮咽了咽口水,瞟了面前的人一眼,不安地把脚缩了缩,干干地笑道:“嘶,你这厢房比书房暖和多了哈哈。在书房我的脚都冻得冰凉,你平日可要让兆七备个手炉捂着。”

    赵钰看着她的玉足,小公主从小被娇养着,只脚掌上生了些薄茧,冻得发凉的脚少了血色更加白皙,隐约可见皮下的青筋,脚腕处的伤口却让他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只默默用半湿的白巾轻轻擦拭。

    颜阮见他不理会自己,也有些慌了,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好拉长了音解释道:“阿钰,今日只是意外,我平日里比你家院墙高几丈的宫墙都翻过……”她自诩轻功净得谢家真传,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今日从院墙下摔下来的确是个意外,她对此间地形不太熟悉,偏碍于赵家公子平日生怕被人瞧见和她有牵扯,她便翻得着急了些,没能算好高度,膝盖还伤着……

    想到膝盖的伤,她神色黯淡下来,环臂倚在榻上的小几上,枕着头,语气却低沉下来:“我下次会小心的,你别不让我翻墙……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赵钰暗叹了一声,他心说小公主今日这般心虚,原来是怕他不许她翻墙。

    她在其他地方任性,对他的话却极少忤逆。每每他拒绝她,她便想法子绕好几道弯达到目的,幸而她聪慧,总能找到两全的法子,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惹他不快。他本就无意追究她翻墙一事,只是心疼她伤了自己,又恼她自己大大咧咧浑不在意,也不怕留了疤。如今听她软软地说着,心中也没了气。

    他察觉到小公主的情绪突然低沉下来,也不忍再冷着她,便问道:“可还伤着其他地方了?”

    颜阮想着膝盖的淤青,又有些心虚了,怕再对上他的眼神,索性闭上眼假寐,漫不经心地答道:“没有了。”

    赵钰见她眼下泛青,似乎是熬了夜,便问了一嘴:“殿下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

    颜阮也不知听见了没,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看她似乎有些累了,赵钰也不再发问,手下的动作更加轻柔。颜阮只觉着榻上软和极了,脚腕的伤处时不时被轻轻触碰,有种微妙的感觉,她的眼皮愈发沉重,轻轻呢喃道:“阿钰啊,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被人瞧的…你既瞧了…就不能相看别的姑娘了。”

    赵钰手下的动作微顿,取了药小心洒在伤口上,笑道:“谁说我要相看别的姑娘了?”或许是厢房的暖炉太旺,他竟丢了以往的自持和清冷,不自觉在语气中添了许多温柔。

    药洒在伤口上让小公主的脚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去看倚在小几上的人,既希望她能分辨出藏在温柔里汹涌的情意,又祈盼她忽略了自己的失态,以维持他小心经营的现状。

    他方才心中焦急,越过那道礼仪划下的线不知几何,细细想来,破绽何其多。

    小公主却似乎睡着了,没听见他的话,他松了一口气,心头却有阵阵酸意不顾一切地涌上来,似乎要将他的伪装腐蚀干净。

    赵钰包扎好伤口,再抬头时小公主已经睡熟了,小脸微微泛着红,不似方才在书房冻出来的,而是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的微红,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半梦半醒间,她轻轻开口:“阿钰,即使不喜欢我,能不能也不要喜欢别人…等等我,等我能…”

    赵钰凑近了听,却听得模糊,不知道她要让自己等什么,他伸手将她鬓角散下的头发撩到耳后,深深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垂了垂鸦羽般的眼睫,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榻上的女子却突然动了动,赵钰一时竟慌了起来,低头掩饰,然室内仍是一片宁静,小公主睡得正酣。他闭上眼,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在期待些什么?

    他还记得他们的初见,圣上寿诞,百官同庆。当年赵平松还是小小的通政司参议,他随着父亲坐在角落,正是少年情窦未开的年纪,哪知遇上了她。她还是豆蔻年华,却素有聪慧过人,过目不忘的美名,俏生生站在百官面前,无半点惧色,仿佛生来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受人瞩目。

    她即兴赋词,一步一句为圣上祝寿,最后一步,她朝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思索片刻,随即粲然一笑,缓缓收尾。那首词大概是作得极妙的,惹得幕帘之后的圣上开颜大笑,席中百官也连连称赞,他却仿佛被她最后那一笑迷惑了心神,她的笑充满着自信与傲气,不为任何人而笑,落在他的眼里,却像是只给他一个人一般,让他再不曾转移视线。

    记忆里那场宴会极短,她赋词时迈出的最后一步,竟是此后几年来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他在角落,她在台上。恍惚间他听到威严的圣上同她调笑,听见她说:“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君子当如是。”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他呢喃,原来她喜欢这般男子。

    后来,他随父亲外调,远离京城,也失了她的消息。他素来对丹青不上心,每每落笔描她,总不得她半分神韵,他又舍不得丢弃,都妥帖收着。

    于是苦练人像,大成之后又欲落笔时,却惊恐地发觉自己似乎淡忘了她的容颜,翻出过往的画作,越看越不像记忆中那个灵气逼人的公主。他细想,只记得她爱温文尔雅的君子,诗文极佳,粲笑极美。

    他自此搁笔,不再作画。而后赵平松一路青云直上,重返京都时已经是从二品光禄大夫,于是京都有了第一公子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都是儒雅风流的文人气质,引人争相效仿。

    回过神来,赵钰抿抿唇,将她妥帖安置好,方才出了厢房,轻掩上门,唤了兆七。

    兆七虽不敢在房中常待,却也不敢走远,只找了个阳光明媚的墙角蹲着晒太阳。他家公子向来好说话,情绪也总是淡淡的,只每每碰上华昭公主的事情总免不得大起大落,别扭得很。他原以为公子是不耐她苦苦纠缠,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发觉他家公子竟是乐在其中,每每思及于此,少不得要叹一句公子心海底针。平日若是有华昭公主在,公子当高兴才是,今日他不知内情,却知公子心情极度不佳,此间听到公子传唤,他突然对墙角依依不舍起来。

    兆七硬着头皮走过去,却见他家公子已经恢复了往日温润的样子,耳后竟还有些红晕。

    兆七:……?这就安抚好了?

    兆七心中瞬间将心中的小祖宗换成了某公主,只盼她多来几次,还他美好生活。

    “你去购置些草皮——要厚实一些的,铺在院墙脚下。”赵钰看着院墙,若有所思道,“如今光秃秃的,颇有些不堪入目。”

    兆七:……?不是十多年了一直这样吗?怎么今天就不堪入目了?

    “公子啊”,兆七试探地说,“如今刚值春呢,草皮怕是不好成活,不如等过段时间回暖了再铺?”

    赵钰睨了他一眼,“找个花匠想些法子便是,还要我教你?”

    兆七忙点头称是。他觉得公子在为难他,公子果然还没有消气。

    “再遣人去问问今日华昭公主出宫做什么。”赵钰吩咐后没再停留,迈步朝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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