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去的?”赵钰放下手中的书。

    兆九双手抱着剑在胸前,点头默认。

    赵钰已经皱眉站了起来,吩咐道:“备车,去赵府。”

    赵范此人心细如尘,不然也得不到赵平松的青眼,前几日夏珣去探赵府恐怕已经露了马脚,今日小公主居然独自前去,真真是半点不教人省心。

    果然,赵范府上的护院都随身带着刀刃,四处巡逻。赵范当年文才颇佳,他以明年的春闱为由,向赵夫人借阅当年的文集。因着赵相的关系,赵夫人待他极为殷勤,他自然顺势而上,跟着她到了书房。

    见书房外围着的护院,他又特意露出些惊恐的神情来,见半山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门,才又松了一口气。

    按照赵范的性格,难说不会发现有人潜入他的书房,但若是他和赵夫人进去过,哪怕是物件被动了也能说得过去。他独自走到窗前将窗扇支起来,恰好见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他盯着那处许久,两月有余,她都不曾来见他了。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这人去了一趟潮州,倒学会了以身犯险。

    寻到书后赵夫人又热情地留他用饭,他推辞再三才在赵夫人的殷切目光下登上马车。兆九已经在车内坐了许久,见到自家公子向他投来问询的目光,眼神向下示意了一下,公子才轻声叹了口气,朗声吩咐外头的车夫道:“回府罢。”

    才回到相府没多久,赵平松便差人过来请他。他并不意外,依言去了父亲的院子。

    赵平松刚从礼部回来,见了赵钰忙让他坐下,问道:“听说你今天去了赵范府上?”

    “你既然知道了,还来问我做甚?”赵钰淡淡地说。

    赵平松并不在意,抚掌脸露欣喜地说:“好哇,我早便让你跟着赵范理事,早日接手赵氏的产业,如此我也不必将这般重要的事情假手外人了。”

    赵钰嗤笑一声,冷冷地讥讽道:“你这产业,还是烂在赵范的手里为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赵平松声音大了些,“这些产业总有一日要你接手,就算你不愿意,你也要为赵氏考虑!”

    “我早就说过自己志在朝堂,不喜商贾之术,更何况你的那些东西。”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赵平松怒声道,“我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在这世上还有多少年岁?若不是为了你,为了赵氏,我又何必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你若真心为我,便不会在我科举路上多加阻挠。”赵钰仍是冷冷地。

    赵平松转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调息平静,又长叹一声说:“钰儿啊,强极则衰,陛下不会允许朝中出现第二个赵姓大员的。别说你是我的儿子,就算是整个赵氏,也不会再有了。急流勇退,弃文从商,才能保住赵氏一族啊。”

    赵钰听罢反倒一笑,道:“弃文从商?你便想要赵氏都靠着那些脏钱过活吗?”

    赵平松一怒,冲到赵钰身前就要抬手,赵钰面色不惧,抬头看着他,颇有些挑衅之意。

    赵平松的手颤了又颤,终究还是没能抬起来,急冲冲地说:“若是没有这些‘脏钱’,你哪来的华服美饰,宝马香车?再说,”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只要赵氏一族能长长久久地荣光富贵,我赵某脏一些又何妨?你以为朝廷里有几个人是干净的?等你趟了那趟浑水,焉知会比我干净多少?”

    “到京都后,我再不曾从赵府账中支取用度,走的都是母亲铺子的账面,你都不知道母亲留下了这些吧?”赵钰站起来,稍稍低头直视他的父亲,轻蔑一笑,“也是,毕竟你也从不曾在意过她。”

    说完,赵钰便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赵平松僵在原地愣了许久。

    八月的夜里已经能感到阵阵凉意了,京都的晚风冷不丁钻到衣裳里,让人一个激灵。才过了一夜,京都的桂花像是约好了似的争相开放,飘香十里,贡院里负责张榜的衙役正是在这一路浓郁的金桂香气中,带来了乙榜的好消息。

    一夜之间,城中无不知晓,赵相之子赵钰蟾宫折桂,是为赵解元,素有美名,如今更是名声大噪。鹿鸣宴上,他低调内敛,并不与人攀谈,只自斟自酌,眉间所聚尽是忧郁,像孤山上幽冷的泉水一般,不知捕获了多少京都少女的芳心。

    但只有赵钰知晓,微凉的秋风和醉后的麻痹,都压不住心间逐日增添的烦闷和燥意。放榜以来,小公主都不曾来寻他,他想着大概她在等鹿鸣宴,正大光明地来见他。

    他不敢去直面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却忍不住紧张起来,像独自行走在薄冰之上,只有一根细绳牵着他,细绳绷得死死的,他却不敢松手,怕一旦放开了手,就万劫不复了。

    可是,她始终不曾现身。

    他想起那日在对街,他看见她哭成泪人似的一头钻进了谢家那位小侯爷的怀里,看见谢慕青帮她拭泪,将她带走。他的手扶着车窗,掌心被印出一道青紫也没发觉。他费了多少功夫才走到她身边,可这世上有些人,本就在她身旁,任凭他如何努力,也追不上他们共有的岁月。

    他和他的小公主,隔着天堑一般。他跨不过这道天堑,唯有拼命变成她欣赏的样子,唯有披着这张温润清隽的皮,诱着她靠近他,长长久久地在他身边,才能压下心中那些阴私。

    当年她相约东源桥,他何尝不是欣喜若狂?以至于前一天友人约他去城郊赛马,他也少见地有兴致前往。不知怎的,他们讨论起本朝第一位女储君起来。

    这位华昭殿下,喜好最是难测。十三岁在诗社上夺魁后便不再赋诗,又喜好上赛马。日落之时,总能看到这位殿下自西城门飞驰而过,追着天边橙红的云彩,一袭玄衣英姿飒爽,勒马时动作利落,马匹的前蹄高扬,在落日的余晖中拉出细长的影子,何等恣意?

    京都贵胄无不广罗骏马,希望能讨这位殿下的欢心。春猎时何氏献了一匹千里马,取名疾风。据说何氏请了京中不少武将驯服它,但这马性子极烈,无人能在马鞍上待够五息。华昭公主极其爱重疾风,宣称总有一日要驯服它。殿下亲自喂食,细心照料,只花了短短三日,便驯服了它。

    那日她身骑疾风,满城喝彩,她却面色泰然,神情极淡。百姓夸她荣宠不惊,堪为人君,满朝文武本因女子为储而异议者也逐渐销声匿迹。哪知她却是厌倦了驯马竞速,再不曾踏入马场。这京都赛马的风气,也就渐渐消散了。

    “大抵凡事达到了顶峰,便不再有趣了。”有人这般总结道。

    一旁的赵钰却变得惶恐起来,她如今,也是将自己视为那诗社上的魁首之位,或是那匹待驯的疾风吗?

    或许,或许明日他们二人互诉心意,不知哪一日,她会不会发觉,原来世间情爱,也不过如此。若她知晓这一切都是他苦心孤诣,会不会觉得他赵钰,也不过尔尔。

    “那疾风呢?它后来去哪了?”

    若真有这一天,她自可潇洒抽身而去,去寻求她新的乐趣,可是,要他怎么办呢?少时便放在心上的人,若是从未将他放在眼中,若是不曾直白又热烈地奔向他,若是没有将心意说出口,也许他可以忍受经年的仰望。

    “被养在马场罢,殿下不再赛马,便再不曾见过它了。”

    赵钰回府后在院中枯坐了一夜,冷风将他心上仅存的喜悦吹散,唯余一寸多年的习惯,维持着他如玉般的温和。

    东源桥上,他将眼前人先时的赧然喜悦和听见他答复后的无措拘谨尽收眼中,几度控制不住自己,却还是咬着牙与她划清界限。

    若是不曾有两情相悦的奔赴和亲密,她会喜欢得长久一点吧?若是从不曾握住她的手,在她抽身离去时会好受一些吧?

    所以,她终于还是厌弃了吗?

    青瓷酒壶中的佳酿被注入酒杯,再由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送入檀口,冷冽的液体滑过喉管,辛辣又味苦。赵钰目光微醺,鹿鸣宴上觥筹交错的声音似乎悠远起来,他独自在席中,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鹿鸣宴后,他闭门不出,却丝毫不得安宁。她就像影子一般无处不在,写字时无意识地落笔后是她的名字,抚琴时会忍不住想起她舞剑相合的身影,回过神来,才落寞地走出虚幻的记忆。于是又像疯魔一般找寻她的点滴,落笔成像,他已然将她的神韵刻画地栩栩如生,但是,终究是饮鸩止渴。

    也许上天也不想看他这般沉沦,京都府的秋闱竟被人举报了舞弊。巡抚大为震怒,下令彻查,顺着那人给的线索一路查下去,竟真查出了一干代写文章的团伙。这些人与贡院的考官勾结,高价将文题卖给生员,更有甚者直接代写一篇文章,生员只需将文章熟背,再在考场上默写下来便可。

    更令人唏嘘的是,查获的代写文章中,今科解元赵钰的文章赫然在列。那代写的文章同赵钰所作的文章仅有细微差别,但却已经是铁证了。

    京都府来丞相府拿人时,赵钰并不意外。清者自清,他在乌泽作过不少文章,也曾和恩师同窗讨论过,考场上那篇文章的不少论断,在他历来的文章中都有提及,况且文风相近,自然不怕洗脱不清身上的污水。

    只是猜想到这场无妄之灾的缘由,他不由得冷哼一声。

    京都府将他暂押狱中,限他在两日后的公堂上拿出所言的证据。

    乌泽的文章他并未带回京,便遣了兆七前去乌泽取证。乌泽书院设在京郊,兆七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便可将文章取回。

    哪知那天夜里兆七却负伤而返,翻墙而入后直接倒在了东迈斋的院子里。

    兆九走出来将他一把扶起,兆七的小腿和腹部有好几处刀伤,刀刀直冲要害,嘴角含血对兆九说:“有——有人——要害公子——”

    话音刚落便晕死过去。

    兆七年纪小,生性活泼跳脱,幼时蒙得赵相所救,在赵相身边待了三年才被留在公子身边随侍,对赵相颇为尊敬,是以公子从未将自己与赵相的阴私告知兆七,但兆九是知晓内情的。

    派兆七前去乌泽只是表象,公子早便预料到兆七前去定会受阻,但赵相念及旧情,应当不会太过为难。

    只是没想到,赵平松为了斩断公子的仕途竟心狠至此。

    兆九虽按照公子的吩咐暗中派了人前往乌泽,但出府时那些暗中窥探的尾巴实在难缠,为了摆脱他们兆九耽搁了不少时辰,那人又要绕道赶赴乌泽,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升堂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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