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青绿顺着狭长的洞道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月色中。

    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在此刻寂静的山洞里显得尤为清晰,白狐强劲的四肢慢慢在月光下伸展开。

    强抑着内心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数尺高的白狐后腿用力一蹬,银光撞开剔透的水珠,如同一支出弦箭刺破水流。

    白色的身影穿梭在山涧枝头之间,掀翻开在断壁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花,沁鼻的花香洒落在月色之中。

    片刻后,远处断壁之上一个不起眼的洞穴,映入他发亮的瞳孔中。

    白狐竖起一对尖尖的耳朵,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几条蓬松的尾巴扫过地上的草荏,发出“挲挲”的声响。

    月色下的山涧间除了萧萧风色,再无第二个活物愿意在炎热的夏夜,光临眼前这个断壁上的破狐狸窝。

    确定四周没有异动,白狐狸这才抖了抖背上的白毛,化出人形灵巧的钻入洞内。

    洞内狭小又闷热,哪怕稍微站久一点便会感觉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除了洞口摆着的一口黑锅,以及几只零散的木箱,洞中便只剩下一堆发黄的稻草,表面上的一层大抵是新拾来的,还透着些许潮意。

    狐苓屏住呼吸,快速将面上的稻草扒开,随着稻草一层一层被掀去,一个半尺深的小洞赫然出现在洞底。

    他小心翼翼朝洞内伸出双手,捧出一枚沾着泥土的青蛋。

    这青蛋生的古怪至极,不仅通体莹绿,蛋身上还生长着无数繁杂古怪的金纹。

    壳壁上被狐苓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很快就变得晶莹剔透,就像是里面的生物在小心的回应着外界的试探。

    “你竟惹出这么大的事端。”狐苓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蛋顶。

    他本以为北峰子窖内的蛇蛋不计其数,少说也需一二百年的功夫才会发现失窃一事,没成想短短三日,整个金谷山便闹得不可开交。

    那青蛋中的生物似有所感,不断□□着变得透明的壳顶,蛋壳上金纹流速也愈发快速起来。

    狐苓将青蛋捧高了些,这几日金谷山上不太平,他亦如惊弓之鸟,连睡觉时都要将这枚青蛋藏在腹部最柔软的皮毛之下,洞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会一身冷汗的惊醒。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他将这青蛋从北峰偷回,不过数日的光景,这枚青蛋便由小小一枚鹅蛋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到如今近乎占满了整个坑洞,原本如同青瓜般粗糙的蛋壳也逐渐趋于清透。

    放在月光下查看,还隐约可以窥见内里一团暗红色的阴影,随着蛋内液体的走势上下浮动。

    盯着手中晶莹剔透的蛇蛋,狐苓轻轻舔了舔上牙,那数日未曾进补的五脏庙也发出“咕咕”的闷响。

    如今北峰已知子窖失窃,若当真如方才所说,北峰不日便将彻查四家——

    那倒不如他今日就拿此蛋炖上白石奶,倘若当真像信上所说能为他洗髓造骨,也算不枉他赌上狐命,在北峰冒死走的这么一遭。

    几道金光在他周身慢慢浮现,光芒暗哑的金环上,密密麻麻刻写着许多小字。

    这便是妖鬼精怪渡劫成仙所需的‘功德环’,每凑够一百条环,便能在妖精身上形成一层‘功德罩’,天劫劈下便会被这些积攒的功德抵去。

    他小心将青蛋埋回洞中,仔细用稻草遮盖好,随即再次幻化回原型,往山背面的白石府赶去。

    白石府每隔七日,便会在府墙上开一扇木窗售卖白石奶,三百功德也只能兑上一斤的奶水。

    即便售价高昂至此,每每开售,木窗前依旧排满了“望子成龙”的妖父妖母,更不用提像龟家这样包年的老客户。

    像狐苓这样的半妖,可不比龟家那样财大气粗,咬着牙在人间攒上个十余年才能堪堪凑足三百的最低消费。

    不过今日他来的确实晚了些,取奶的队伍已经从白石府挂满红灯笼的窗口排了一出溜。

    在他前方的是一对豹精夫妇,手里提着两盏珐琅寿字瓷壶,那豹夫人看上去愁容不展,不时转过头与丈夫低声耳语几句。

    白石府门口有一对纸扎的鹦鹉,扯着一副公鸭嗓,在排队的队伍中扑扇着翅膀:“幸见光临,福德无量。”

    忽然,纸鹦鹉口中“咦”了声,在原地打了个转转,蹦蹦跳跳地落在了狐苓眼前。

    那绿豆大的琉璃眼上下一翻:“狐小友,有些日子不曾见你来了,三娘可还安好?”

    “劳仙人记挂。”狐苓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家慈甚好。”

    纸鹦鹉口中的三娘全名唤作狐三娘,正是他那只管生不管养的娘亲,传闻她曾与白石府里某位不能说的大人物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所以每次狐苓前来买白石奶,窗里的纸人总会长吁短叹地偷给他多打上几端子,也算是沾了狐三娘的光。

    纸鹦鹉点点头,正欲再问,漆黑的天空上忽有一道白光闪过。

    片刻之后,五峰顶端霞光大盛,有惊雷之声自九霄而下,繁星成环聚于五峰之中。

    鹦鹉挥翅的动作一顿,随即难以置信的翻过头望向天空,动作之大只听嗤啦一声,在它的脖颈上撕裂开了一指宽的裂缝。

    没生气的纸鹦鹉头从半空中落下,一双眼睛仍然在死死凝视着异象四起的星空。

    狐苓还没来得多看第二眼,便觉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

    冷汗不断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不过数息之间,他竟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只得匍匐在地上呜咽着变回了真身。

    妖群中有道行深一些的妖精,勉强跪在地上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臣服于那可怖的威压,“砰”的变回了原型。

    一时间,队伍乱成一团,百兽嘶鸣,朝着天空跪拜不止。

    “咚——”

    “咚——”

    “咚——”

    混乱之中,三道洪钟之声自北峰遥遥传来,声若雷霆震碧宵,数千道功德金条如同游龙一般朝天上飞去,贺拜着新神的飞升。

    “大家快听——北峰又敲钟了!!”

    “北峰那口拜神钟,只有千年前蛇祖飞升时才响过,今日飞升的到底是哪家的祖宗?”

    “当真奇怪,四峰竟然无一峰竖旗……”

    “看位置不是在南峰就是在东峰!”

    狐苓前方的豹子夫妇艰难的抬了半个身体,忽然猛地将脑袋砸向地面,一声比一身沉重的闷响久久回荡在狐苓的耳边。

    “弟子南峰豹十二,求仙人发发慈悲,救救我那可怜的小儿吧!”

    ……

    足足过了三刻,天上的异象才渐渐散去。

    此时的众妖也早没有了排队的心思,朝着天空再三叩首便匆匆起身离去。

    族内出了这么一尊活神仙,其本家自然也将在金谷山水涨船高,日后恐能与那日益猖狂的北峰一较高下。

    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弄清飞升的到底是哪家的祖宗,备份重礼送去,迟了只怕连山门都挤不进去了!

    经此一变,排队的队伍顿时去了大半,地上零星剩下几只妖精,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面上尚未回过神来。

    眼见主人家准备收摊关门,狐苓赶忙化回人形,大步走上前。

    窗里的纸人瞥了他一眼,还是停下了关窗的动作。

    “今日的异象非比寻常,竟连老夫也为见过这般阵仗,狐小友还是早些回家备礼去吧。”纸人下颚一张一合,沙哑的声音从那纸扎的凸起中慢慢响起。

    狐苓低声道:“还请仙人做了晚辈这单生意再走。”

    “傻小子,你若能得上面垂怜一二,还要这旁门左道的东西作甚么?”纸人摇着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罢了,将功德放进来罢。”

    狐苓左手捏成拳,微微用力,周身金环显露,数百道光环绕于身侧,隐隐形成一方小小的金罩。

    他伸开手,向虚空中一抓,几道金环便听话的落在了他的手中。

    汗湿的手心中紧紧握着功德,他向前走近一步,尽数将其放进了桌上的功德箱中。

    纸人望着箱中那枚凝成金球的功德,黑白分明的眼仁向上翻了翻。

    站在木窗口的少年穿着一袭清冷的白衣,身量略显单薄,唯独那张脸继承九分他母亲姣好的容貌,在月色下艳的出奇,如同雪峰上盛开的赤芍,灼灼风华。

    狐族大多天生貌美,狐三娘更是号称妖界第一美人,只可惜穷其一生都在追寻那个虚无飘渺的预言,常好与各族雄兽行巫山之事。

    其膝下子嗣众多,却大都面貌可怖,独独眼前这个废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倒真令人唏嘘不已。

    大抵是忆起了一些往事,纸人怅怅叹了口气,又从一旁取了方石盏,往石盏里多打了几端:“今日乃大吉之日,这些便算是多送你的。”

    狐苓不禁喜形于色,连拱手道:“谢过仙人。”

    多打这几端,足抵他在人间攒的三年五载,倒真是白捡的便宜。

    “走罢,走罢。”纸人老气秋横的摆了摆手:“老夫也要收摊了。”

    说罢,两扇大开的木窗“砰——”的一声合上。

    狐苓对着紧闭的木窗又恭敬的拜了拜,这才将一整壶白石奶背在背上,脚步轻盈地向谷中奔去。

    回去的脚程足比去时快了一倍,白石府的灯笼飞快后退,慢慢的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条线。

    矫健的白狐跳跃与山谷断崖之间,虫鸣声渐渐大了起来,呼啸的山风如同利刃般从他耳边劈过。

    只半炷香的功夫,毛茸茸的狐爪便搭上了月灵洞向外凸出的一块石壁。

    忽然,幽暗的狐眼骤然眯成一线,空气中几缕陌生的气息不经意间窜进了白狐的鼻腔,如同一道惊雷直冲天灵盖。

    ——不好!

    狐苓的心重重沉下去,狐族的嗅觉何其灵敏,可这道气味不同于山上任何一家,这反倒让他更为警惕起来。

    白狐低垂的眼眸中暗光翻涌,锋利的犬牙露出口外,喉咙中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与洞中另一只妖物决一死战。

    还没等他反应,洞内猛地窜出来一道黑影,竟径直撞进了他的怀里,杀气腾腾的白狐只觉身下一暖,腹部便被两只小小的蹄子紧紧环住。

    奶糯的声音自那丛柔软的皮毛下闷闷响起:“饿…”

    狐苓浑身一僵,险些没从洞口摔下去。

    清冷的月光自山涧缓缓流淌,像是九天上的银河漏下星辰无数撒向人间大地。

    借着月光,狐苓怔怔望向在自己胸前拱来拱去的幼崽,以及幼崽身后那段上下扑腾撒欢的鳞甲尾巴。

    阴冷的山风拂过他的背脊,狐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那壶他倾家荡产买回来炖蛇蛋的两盏白石奶,顺着僵硬的脊背“咕咚咕咚”地滚落。

    脆弱的瓶壁与石面发生碰击,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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