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胜利的那一日,天际忽然飘雪,鹅毛大雪纷纷而落,遮天蔽日得不见日光。
谢褚一身铠甲立于盈盈白雪中,抬起手,雪花缓缓落在他的掌心,晶莹剔透,迅速融化。
他握紧掌心,微凉的触感仿佛少女白皙的额头。
有笑意闯进了眼瞳,他启唇,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中,“等我,很快了。”
大军归京,历时七日。
谢褚还未来得及面圣便急匆匆赶至尚书府。
但映入眼帘的是府门挂起的白幡刺眼。
他瞳孔一颤,当即跨下战马,仓促下竟一脚踏空,直直摔倒在厚重的雪中。
滚着一身的白雪,谢褚飞快跑至门前,抓过身着丧服的门童,“楚曦人在哪里!”
门童被他狠厉的目光吓得一退,结巴着,“小小姐,逝世”
谢褚如被一道惊雷劈中了耳朵,一瞬间耳畔唯剩轰鸣。他一把推开他,怒道,“胡说!”
“小人没有胡说啊”门童哽咽着,“小姐于七日前已经离世!”
谢褚充耳不闻,径直大步走向内堂。
白色的帷布挂于堂中,四周一片惨白刺激得他眼瞳骤缩。
李氏哭得泣不成声,见了他,半晌只叫出他的名字,“谢褚”
楚行之的发丝见白,红着眼眶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曦儿等了你许久,去见一见她吧。”
谢褚的身子像是经受不起这样的力气,高大的身形竟一瞬猝然跪倒在地。
双脚如同被绑住了千斤巨石般挪动不得,他只是呆望着,一眨不眨,直到眼睛干涩得流下泪。
“楚曦”
他踉跄着,缓缓靠近,扶着棺椁勉强稳住身形。
望着棺椁中的少女,她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你怎么好骗我呢”他的喉头滚动,“不是说好等我归来便成婚吗?”
一大颗的泪砸在她的手背,她却无法感知。他的嗓音沙哑,“你不在,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身子不好,多年来唯一曦儿一个孩子,自小娇生惯养没心没肺惯了。”
李氏沉沉叹气,“但在她六岁那年忽然同我讲,她有了心上人。最初我与她父亲只将这话当做孩子心性,没成想她当真从始至终未曾动摇。尽管为你而受过大大小小的伤,过得算不得圆满顺遂,但我知晓她是开心的。我们尊重她。所以我想此时她大概也是希望你陪在她身边的”
李氏虚弱着起身,不再多说些什么,被楚行之搀扶着离开。
四下已无人,谢褚终于颓然倒在棺椁旁,嚎哭出声。那声音椎心泣血般,听得人心绝望哀伤。
历来沉稳自若血溅沙场的将军,竟哭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撕心裂肺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呕出。
堂外的雪花呼啸纷飞,万籁俱寂下,只有这哭声震颤人心。
他嘶吼的声线颤抖,“我的心中根本没有这天下苍生!我只想护住你一人而已!”
他紧紧扣住坚硬的棺木,有鲜血顺着手指点点滴落下来,“你竟如此心狠,为何这点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人生短短百年,为何却不肯陪我走完呢?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看起来还同自己离开的那日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定是在骗我的”谢褚的心底涌起一丝的希冀。
她定会忽然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笑着对他说道,“是不是被我骗到啦?”
谢褚仿佛疯魔了般将少女一把揽进怀中,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在骗我”但冰凉的感觉却仿佛刺痛了他的皮肤,紧接着,疼痛铺天盖地得几乎要将他湮灭。
“楚曦!”他痛苦嘶喊。
有泪滑落在那紧闭的双眸之上。
他耳畔中回荡着少女的声线,温柔的诉说。
“你是我来到这世间的意义啊——”
“别人不爱,我爱。”
“只能是你。”
“谢褚,我很开心。”
“我等你娶我。”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那道温柔的声音回应他。
楚家女儿死在了将军战胜的那一日。
她日日撑着孱弱的身子,喝下最讨厌的苦涩汤药,只为再次见一眼心爱的少年郎。但天命难逃,小将军于沙场之上挥舞长剑斩下敌军将领头颅的一瞬,大雪纷飞,她含着满腔遗憾,永久的阖上了眼。
皇帝感念谢褚立下的赫赫战功,为安抚他丧妻之情,赐下赏赐万千。
他只是拒绝,坚持道,“皇上,臣从前求的赏赐,还作数吗?”
皇帝被他眼眸中的悲痛所撼,“自然。”
谢褚点头,“好。”
三日后,将军大婚,府上高挂红灯笼,盛大隆重。
谢褚一身玄衣身骑高头大马,绕京城一周,丝毫不顾周遭繁杂的声音。
“听说了吗?谢将军的未婚妻在战胜那一日死了!”
“什么!那如今这婚礼是怎么回事?”
“听闻谢将军悲痛欲绝,原本定下凯旋便成婚,就算楚家小姐不在了,婚礼也照旧。”
“当真是痴情啊”
去掉繁复的俗礼,他踏入婚房,房中的冰棺缓缓散发出寒意,仿佛将外面的热闹隔绝开来。
楚曦的意识缓缓复苏,却发觉自己失去了实体,变为一个虚无的魂魄。
她第一眼瞧见的,是满目的红。
而自己的身体正安然地躺在冰棺之中,身着华美的火红嫁衣,如火如荼,正如她往昔憧憬的一般。
她看见谢褚手持酒壶,走近冰棺。
“合卺酒还是要喝的。”他俊秀的眉眼深情望着冰棺内的女子,“既然你喝不了,我替你。”
他抬手为自己倒满了酒杯,一口饮尽。
他温柔笑开,“娘子,我终于娶到你了。”笑着笑着,眼眶却红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的。”
楚曦看着一身红袍的谢褚踉跄起身,一脚踏进冰棺内。
他在她的身旁躺下,侧身贴在她的耳畔边,轻声诉说,“文瑾昨日来寻我。”
“他说,你很想我。”他轻笑,“我当然知道。”
“他还说,这世间有万千百姓需要守护,有许多的爱与美好,我要想开些。”他的泪缓缓滑落,唇边一片苦涩,“可我已经得到过这世上最好的爱了。”
楚曦的心如同被一记锋芒的剑刺穿,痛得她几乎窒息。
“纵使你未曾说过,可我知道,你最爱的便是我了。”他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同那瘦如骨柴的手相握。
楚曦记得,系统曾问过自己这份感情是不是被称为喜欢。那时候,她总是认为喜欢二字远远不足以概括那份沉重而复杂的情感。
原来,她一直在深爱。
那份爱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间,密不可分。
她的泪簌簌的落下。
“楚曦。”他将那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我爱你。”
他的唇角倏然渗出血迹,鲜血流过鲜红的婚服,疼痛使得他的眉头一蹙。
谢褚的面色越发苍白,他弯起身子,仿若一个孩童,紧紧拥住最后一个怀抱。
楚曦大骇,她想出去呼喊人救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屋内。
她奋力的拍打着窗,透明的身体却穿过了窗子,发不出丝毫声响。
“救救他!救救他”楚曦用身体拼命冲撞着门前透明的结界。
一下下,她的魂魄随之也逐渐变得稀薄,痛到她感到自己似乎要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撕裂。
她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魂魄向谢褚靠近,每走一步身形似乎都虚无一分,却义无反顾的坚持着,“不要不要”
“楚曦,我时常会想起那一年,我求母亲为你我定下亲事的那天,那天风很温柔,阳光很暖,我小心翼翼的询问你可否需要取消这门婚事。”他唇边带着笑,闭上了眼睛。“而你,对我笑起来。”
第二日一早,下人们推开房门。
只见正中央的棺椁内,安详躺着的两道身影相拥,红衣似火,棺内的人,早已没了气息。
“将军,殁了!”
往后的许多年里,京城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京城出了天纵奇才,十八夺得魁首,十九官拜为将,征战沙场,立下战功赫赫。
但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他与尚书之女的情感,尚书之女命薄,即将成婚之际香消玉殒,将军痛失所爱,毅然举办盛大婚事,婚事毕,殉情而亡,年仅二十。
谢小将军一生,区区二十年,平定匈奴以保家国,生死不负所爱,成为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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