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

    雨水落的少了,天气还是热的,小梨树在这半年里长的很快,来时不过搭在迟暮的膝盖处,这会儿的枝丫可以靠上了他的肩膀,迟暮日日都要站过去,和它比比个子。

    中元节那日,迟暮早早跑到山背去,若是晚了,就要闻见那从山脚随风卷上来的烟,那是附近的村民在焚纸锭、祭香烛,虽不会烧了他的小木屋,但是难免呛人了些。从护城河而游来的河灯,顺着水流途径迟暮面前,一盏卡进了石头缝中,迟暮走过去把他捞起,重新推入水中。

    不用细瞧,上面无非写着请求逝去的人保佑后人的平安,富贵。

    迟暮不喜这些。如果逝去的人真正无法挽回了,他希望他不要记起从前,再无瓜葛,是风或雨都自由。

    但又不愿承认,总有人把这瓜葛当成了执念。

    处暑,暑气渐渐止,秋雨携凉风。

    闷热了好几日,迟暮日日给小梨树浇着水,这日终于不用了,一场秋雨带来一阵凉风,慢慢的就不燥了。

    拂晓的生活还是一切如常,安静、平静的不那么真实却又如此真实。

    迟暮日日看着,从不会倦,毕竟这是他持续孤寂一生中难得的波澜。

    白露,

    天气凉下来了,早晚时坐在木椅上,要披件外衫了,山下那人要比他怕冷些,出门穿着归来亦未变。

    中秋那日,月亮瞧着要比往年瞧见的都圆,迟暮看见他的月亮一人在院中练剑,停步望月,脸庞和衣摆皆融进月色。

    他的霁月当真是寒冷的。

    人终究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所困其一生,孤月无情,他只好借蹉跎的岁月来聊以慰藉。

    再昂头时,月亮毛茸茸的,偷偷笑着,也不清晰。

    秋分,一年恍然而过。

    迟暮整理着木屋,掏出去年买来的冬被,早早搬出来。

    重阳节那日,迟暮被窗外的言语声惊醒,侧耳听去,是登高的村民议论着,这里何时住了一户人家,添了一间房子,不知何人住在这里。

    迟暮没出去,不想搭话,等人声走的远了,向着山顶过去,他才悄悄起了身,钻进城里,吃了一碗清汤面,又剥了两颗红蛋。

    街上飘来阵阵菊花酒香,只闻一闻,似是都要醉了人。

    节气轮转,风雪交替,两条没有规则的线,难以相交,又不完全的相斥。

    第二年,小梨树又窜了三尺多高,迟暮把椅子搬到了它的脚下,坐在那里的时候,可以背靠着它。

    每日里絮絮叨叨的话,催着它一片接着一片的长出新叶子,抽出再一根枝条。

    拂晓的生活仍是一成不变,朝出暮归,邻家的男孩有时见他在家,来讨借几本书卷。冬日时还是会趁着雪夜拎着剑出去,有时受了伤,迟暮也只能远远的窥着,不能向前。

    第三年,上元节那日,迟暮在枝丫上挂了许多红色的祈福带,和城里的寺庙学来的,听闻这样许愿会很灵。

    傍晚时如常一样放了烟花,那人如常的望着,烟花绚烂短暂,悄悄对视的时刻也就不过尔尔。

    梨树不是小小的一颗了,舒展着枝叶给他遮阳挡雨,就连小木屋都被藏到了肚子里。

    今年开了花,花骨朵小小的,迟暮日日盯着看,花儿没争气,开了几朵便不开了,匆匆落了,没留下一颗果实。

    第四年的夏至那会儿,梨树上的梨子成熟了,有一颗熟的太透了,自己滚到了地上,迟暮才敢把剩下的摘下来,尝了两颗三颗,都没那么甜,但也足够爽口,择了几颗长的好看的,偷偷拎下山去。

    挂在院门上好几日,那人也并没拿下来。迟暮没那么失望,觉得明年的或许更甜些,再拿下来也不迟。

    可这年腊月二十三,雪下的比往年都要大,拂晓已两日没有归来,迟暮的氅衣上落满了雪,把他埋起堆成了个雪人,身下的暖毡早已僵硬。

    归来时,他身旁多了一个人,像是一名少年,在拂晓前方踢踏着雪,围着他转,很是活泼。

    迟暮看不清他有没有说话,又是什么神情在回应,睫上的雪越过眼睛落了下去,站起来抖抖身子,回屋去睡了个昏天黑地。

    动物冬睡来躲避寒冷,迟暮不肯起的躲过了大年。

    山下和城里的爆竹声又炸来了上元节,迟暮赖皮的怕放给别人看,榻下的烟花筒被推向角落,钻回了被窝。

    天黑下去,门外却迎来了人。

    门是被踢开的,冷风灌进来,迟暮打着冷颤蹦到地上看着来人。

    “你,你,你怎么来了?”迟暮瞪大着眼睛,哑着嗓子开口。

    拂晓把手中的烛灯放在木桌上,拔剑抵在迟暮的胸口。

    睡时穿的少,这会儿门未关上,炉火也早就灭了,迟暮冷的打着抖,剑尖随着他轻轻划动,不轻不重,痒的微微发疼,“我,我,我。”迟暮不知说什么,这些太过意外。

    拂晓看着他好一会,才收了剑,从烛灯里拿出灯芯来把他木桌上的烛也点亮。

    屋中没了昏暗遮挡,迟暮从一旁抓来衣衫,匆匆穿好。

    “今年,怎么没有烟花?”拂晓没正眼看他,话却是问他的。

    “今年你知道是我?”迟暮含糊的回话,又惊讶的问道。

    “恩。”拂晓点头。

    “我,不小心睡着了,我这就去点。”迟暮胡乱的解释。

    拂晓站在一旁看着他趴在地上,手在榻底摸索着,自己转身走出了门,坐到了那树下的木椅上,祈愿的红布条垂在一旁,他也没瞥过一眼,只看向自己的院子,隔院的屋门前有位妇人拉着身旁的少年远远望着他的方向。

    迟暮抱着烟火筒走出去,大概是远远瞧的久了,人在面前,却不敢抬眼。

    搓好了引火的麻线,迟暮一手端着灯芯,一手护着火苗,站在一旁纠结着如何开口。

    “山上瞧着,应该没有在山下看的好看吧。”拂晓道。

    “是吧。”迟暮答道。

    拂晓无言,握着剑指向烟火筒,示意他点燃。

    烟火窜上天时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迟暮昂头看去,烟火当真很美,视线落下时,撞进了另一双眸子里。

    “你喜欢么?”最后一响烟花放完,迟暮干巴巴的道,“定是没有在山下瞧着好看。”

    拂晓不答,直直的盯着迟暮的脸,像似要生吞活剥般。

    迟暮手里的灯芯流下的蜡油烫的手心发麻,却仍不敢撒手或是把他吹灭。

    良久,拂晓终于站起了身,挥剑,剑风斩断了烛火,山腰这一方天地只留下黑暗,吱呀吱呀的踩雪声送着他下山去。

    又过了一年的雪夜,拂晓在那晚没能归家,迟暮也远远的消失了身影。

    一个隐在人中的打手,在那闺中女子的面前,杀了她的全家,可他的命令里没有她,却又阴差阳错逼死了那女子。

    拂晓恨过那个阴差阳错到来的人,却发现只一眼而已,他的恨里就被添进了别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却真切的令他感到了不安。

    他曾在一年的初雪日里,无意瞥向山腰,看见了一个身着玄衣的人,只身站在白雪中;

    他曾在上元节看见了荒山上放出的烟火,看了两次后,他去了那山腰;

    也曾感觉到了时时盯着自己的视线,想去斩断,却听见了一段曲调,明明陌生,越又觉得早有耳闻;

    隔院的寡母带着少年,日子总是清苦,拂晓便常常与他们换些什么,后来他和那少年说,村旁那山上住了一个会在上元节放烟火的人,比城里的还好看;

    每年端午时吃的粽子比街上卖的甜些,多放了一颗蜜枣,刚好是他所欢喜的口味;

    院门上挂的梨子他不想收,不知为何,大抵是自小开始,他总觉得梨就是离,便不喜。

    拂晓下山时,想说一些话,却又不能理解自己。天马行空的问题,问一个阴差阳错的人。

    为什么,我恨不起你?为什么你要悄悄看着我?为什么每每看见你,我心里都有一点难过?为什么离你近的时候,便会觉得像极了失而复得?

    还有,你叫迟暮么?

    还有,祈愿条上写的,愿拂晓常安,与迟暮重逢,不止今年,不止梦里,又是何意?

    你能不能回答我?

    这是梦么?

    ———

    拂晓回到那昏黄之中,虚无般醒来。

    酸涩的胸口告诉自己真的发生了很多很多,可却不记得了。

    不记得有多久,大抵是很久很久,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哪来,这是哪,我是谁?

    昏沉沉突然睡去,空落落流泪醒来,享受着尝试唤醒回忆时,脑海深处传来的疼痛。

    成了浑浑噩噩之中的消遣,孤独中的闹剧,凶狠的折磨着,等到彻底忘却再期待下一次的到来。

    无日无月,不见风不见浪。

    记忆像一把刀子,因为模糊的人影不断出现,就地一滚,刺破层层虚无的盔甲,疼得死去活来,把叫做执念的东西一片一片都滚进去,重新站起身,踱着步子走起来,还原出一个似新非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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