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明月出山,穿行苍茫云间。渺渺光华,倾洒溪上泉间。

    山中涓溪被削成半空的竹筒引流,自高而下,一直从深山泉眼导至林间别院,曲水流觞,末尾叮咚成响,好不风雅。

    “湃水传酒是吧?童苏,又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童律这天精神好了点,本来想着童芜过生日,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见“曲水流觞”的好景象。

    童苏见势不妙,连忙讨饶:“爹,今天小芜生日,这么多人都在呢……”

    童律看了眼不远处因他到来而面面相觑的小辈们,终究还是忍住了,勉强缓和下脸色,嘴里低低的一句:“你自己喝就算了,不准带着别人喝。否则明天有你好瞧。”

    童夫人刚好踏进院门口:“你快跟我走。别在这扫兴,说好了让孩子们快活玩一天的。”说完,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竟是硬拉扯着童律一个大男人走了。

    童苏松了一口气,马上转身抬手吆喝起来:“来来来,喝喝喝,今晚……”

    “童伯父?您还有事吗?”忽然,人群中一个面雅身修的小公子看着童苏背后惊恐说道。

    童苏刚洋溢的笑脸马上僵住了,一双笑意荡漾的星眼也变成了滑稽大小眼。

    看着其他人憋笑的表情,他马上反应过来被捉弄了,脸上本灿烂的笑容变得三分怒气,皮笑肉不笑地慢慢逼近刚刚谎报军情的小公子身边:“参域,你还是一如既往讨人厌啊。”

    “彼此彼此。不如你。”参域从身后反手掏出把折扇,“啪”地打开挡在自己和童苏之间。

    “您作为神童怎么有空来跟我们这群小屁孩一起玩啊?嗯?”童苏仗着自己吃得多长得高,直接欺身上去睥睨矮他半头的参域。

    童苏基本四海来者不拒、普天之下皆朋友。但这个参域是真的烦人。

    每次见到他都是拿个折扇挡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学秦楼楚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作派。惺惺作态只露出那对皮笑肉不笑的桃花眼,童苏看着就想撕了他的扇子。

    他这么想,他也这么做了。但显然没成功。

    脆弱的纸扇在两股相抗衡的灵力之间颤抖不止,但没有任何一方的力量占得上风。

    参域的手骨架偏细,手中捏的扇架快散了,手却是纹丝不动,依然笑眯眯地回答:“偶尔来看看小孩,也挺有意思的。”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廊下看猫儿狗儿打架。

    童苏看着他头顶,直接笑出声:“谁是小孩?心里没点数?”说完这句,他就突然收回灵力,参域似是意想不到,后退了半步,但马上稳住身形,也不显狼狈。

    然而他刚站立,头顶便被要走的童苏拍了拍:“小屁孩。”

    参域不动声色地把脚一伸,童苏光顾着得意刚刚占得上风,马上被绊得半跪在地上。

    “你他妈!上次没挨够打是吧?”童苏身上马上浮现出如海浪汹涌般的灵力。

    “咦?我还以为是你上次败得心悦诚服,迫不及待跪拜我了。”参域笑面不改,语带惊讶,扇子却是收拢现出团小火苗,跃跃跳动。

    中秋本夜凉,因这两人水火灵力缠斗,一时之间倒是光彩纷呈,跟放焰火似的热闹,空气中时不时迸开一小团流光四溢。兰草丛里的萤火虫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星星点点起劲地亮起来。

    “他们俩。”童藤往嘴里塞了个炸藕盒。

    “怎么又开始了。”童萝嚼着块酱油浸鸡。

    “明明都是同岁。”童藤往嘴里灌了口杏仁茶咽下去。

    “就不能好好相处吗。”童萝吸了条腌萝卜解腻。

    话虽如此,看这俩人斗嘴,已经成为他们的余兴节目了。

    院子里除了几个世家的嫡子嫡女,一些侧房宗室子女也都来了。好在院子够大,可以容得下二人打架,也容得下一排摆放着吃食的长桌供大家自由取食,还能空出一块地方摆放玩意儿,掷投行棋应有尽有,能玩点小彩头。

    小孩子们总是容易混熟,即使平常没见过几次面,吃吃笑笑玩玩,便也开始称兄道弟起来。每年一次的家族中秋会宴,难得有一次是像今年一样、大人和小孩分场子,各自乐各自的。

    因而那些本拘谨着的世家公子小姐们,见院里除了几个随叫随到的仆人立在角落里不说话,再没有别的大人约束着,一下子喜上心头、乐而忘形了。

    一时间,投壶的跺脚长叫,打双陆的清点筹码,簸钱的高声笑骂,好好的一院槐树风雅,被孩童吵闹惊得花散叶流。

    刚好,有一朵细小的槐花落在童苏眼睫上,他举着酒杯,诗兴大发:“高槐映明月——”却是顿住了,死活想不出下半句来凑他那半桶水都没的文墨。

    这时,他看到刚跟他打完架的参域摇着扇子正要去找参坪,端的是一派风流,但只有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参域扇子底下时隐时现脸上刚被他打的伤,马上文思泉涌:“小人挂暗彩!哈哈哈哈哈!”

    参域听到童苏对着他这个方向大笑,又听到了他的“大作”,自然知道是在说他,冷冷瞟来一眼:“烂。”

    童苏举杯大笑,笑得身子不稳,转了个圈,刚好躲过了团团飞流火焰。

    参域就看着月下童苏潇洒地一转,手持觞中倾出点点晶莹酒液,滴到了他的脸上——他刚被自己打肿的嘴角马上被酒刺到,疼得又嚎了起来。不觉微微一笑。

    这笑容,倒是比平日所有的笑脸都多了一分真。毕竟看童苏这样,他是真心痛快,自然是真心好笑。

    刚躲过童参二人争斗波及的司初,正找了个槐树阴里的坐处,饮一碗桂花酿。还没到嘴里,又听到童苏的哀嚎,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捧碗先喝再说。不然指不定待会又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万柯掷子叹气:“我输了。”

    坐在他对面与其年龄相仿的少年带着仿佛抱歉的笑,开始一粒粒收子:“运气好。”

    万柯无奈道:“本就是实力赢我,季宜你何须过分自谦?”

    “哥,你吃不吃这个?”万梓递来一盘小烧麦,水晶皮里包着的虾仁个个饱满,咖色米饭粒粒分明。

    “好。”万柯连弟弟带盘子一起端到自己怀中,先拿起一个递给对面人。

    季宜依旧笑着,却不再是歉意,而是欣然。三人共享着这一盘烧麦,默默无话,气氛和融。

    暮色渐成夜色,廊下也用长铜杆钩上了无数玻璃制灯,做成各个月相的形状,从外至中心,是初一新月至上弦月再成十五圆月,渐次圆满。

    走廊正对着院门处,是九轮灿灿发光的剔透球灯,将莹莹烛辉笼罩在无数透明切面的反光中,明亮不刺目,柔和生晕,仿若真的在院子里升起了小月亮,照得满院清辉。

    笑声齐天喧闹,铜子落地清脆。这么多人,竟是都忘了今日聚宴的主题究竟为何。

    满菱双手湿淋淋地走到童芜身边坐下,滴了一走廊的水:“喂,你在这干嘛?总不会在等着人来给你祝寿吧?”

    童芜坐在走廊偏暗的栏杆处,头上挂着一顶残月灯,面容倒也并不落寞,又是淡淡看人一眼便移开视线。

    “童苏不是说你要和朋友们一起过生日吗?怎么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这群人一玩起来就玩疯了。”满菱开始没话找话,企图掩盖这些人其实很可能没一个是自己身边这倒霉蛋朋友的事实。

    “你的生辰贺礼都在那里,不去看看吗?”满菱指了指院中央中央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童芜依然不予理睬。

    满菱闭着眼翻了个白眼。忍耐,好歹今天是他生日,臭脸也情有可原,天大地大姑且今日他最大。

    “也是。说是贺礼,其实没一个是那些人送的,都是他们爹娘给置办的。”满菱又将一个人的对话撑了下去,她刚去看了一眼,全是什么玉镇纸玻璃烟斗琉璃樽的,看着就不像给小孩的生日礼物。

    “那你三个好哥哥呢?也没给你好好准备礼物吗?”满菱又问道。

    童芜头别得更深了。看着他后脑勺,满菱忽然鼻头一酸。身后攥着的东西也越发被握紧了。

    “其实我……”她低眼又抬眼,飞快开口道。

    “咻——”

    一声尖锐破空长啸过后,一条金黄小蛇状的光迹攀爬上天,霎时间炸开漫天绚烂,遍辰星落,照亮了满菱的半边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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