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奕称帝的这一日, 玄武门外血流成河。
谏官和士族大夫跪拜在殿外,更有甚者一头撞死在了钟墙之上,意图改变‘圣恩’。
但圣意难测,曾扶持、跟随镇南王的起兵将领和氏族, 均被年轻的帝王斩首于玄武门外。
钦天鉴颤颤巍巍的跟在帝王的身后, 倍感小心的恭候在侧, 手中明黄色预示着‘受命于天’诏书被他小心的捧起。
没有人能猜出这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墙下血色江山的帝王在想什么,正如大多士大夫都极为不赞成帝王的‘清算’。
凡是称帝者,最是在乎名声,便是有史官记录, 也多为受命于天,仁爱天下。
但江知奕称帝,却做足了暴君的派头。
这让一路跟随并扶持他的大部分氏族和寒门难得统一起来,力图规劝帝王。
而江知奕并不为动, 哪怕跪拜在殿外中有他年轻时的恩师, 撞死的人中有他年少时的同窗。
他只是站在那里, 目光冷淡的落在城墙下穿着一群身着深红僧衣, 手摇法铃低声颤抖念经的僧侣们身上,而在这群僧侣前,则是一个又一个被推上刑场即将斩首的人。
落霞顺着血水染红了石碑。
夕阳低垂。
江知奕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忽然想起, 他第一次见舅舅时,那日落霞漂亮的不可思议。
火烧云晕开了半边天, 小小的他躲在母亲身后,偷偷的看着眼前眉眼都含着一缕清风微笑的青年。
那年, 他还不满五岁。
对于眼前时常从阿娘口中念叨的至亲,他的好奇多于了期待。
也没什么嘛。
他小声嘀咕。
很平常的人嘛,和阿爹一样的人, 凭甚让阿娘一直惦记。
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阿娘对于这个舅舅的惦记似乎比自己要多。
他有些沮丧,不想理对方,却又不得不按照阿娘的意愿去拜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舅舅。
原本以为被称为‘舅舅’的这个人会向其他来府中做客的长辈一样,简单的问他学了什么,识了几个大字,他也做好了准备回答,哪知舅舅竟然抬手将他抱起,摸着他的头,给他糖果吃。
他第一次完全呆住的不知所措,也是生平第一次收到了一个用竹子制作的小礼物竹蜻蜓。
他坐在舅舅的怀里爱不释手的玩着手里的竹蜻蜓,却遭到二叔家弟弟的抢夺。
他是江家的嫡长孙,理应要爱护兄弟,谦让有礼。
而祖母也向来偏疼二叔家的弟弟。
可他不想给出去,却又怕祖母为难阿娘,自诩已经是大孩子的他第一次哭的难过。
在舅舅来之前,他有好几次见阿娘偷偷的哭。
他不想让阿娘难过。
也是舅舅在这时维护了他,护住了阿娘,给他撑起小小的一片天。
在舅舅的怀里。
他只是阿满。
他可以放肆的欢笑,在最炎热的夏日树下吃冰碗,在最热闹的街巷看花灯烟花,在最美的季节放纸鸢,而后坐在屋檐下,同舅舅一起趴在窗沿上数着雷雨天的燕子低飞。
唯独只有舅舅会将他抱起,摸着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唤他阿满。
他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被他称为舅舅的人,和他人有所不同。
舅舅会对他笑,会将他抱起来拿竹蜻蜓哄他,全不似他祖父和父亲,严肃的让他害怕。
他的舅舅真的好奇怪,但他却并不讨厌。
舅舅的掌心。
很暖。
于是在那之后的每一年,他都在期待舅舅来上京。
一年又一年。
他却听闻舅舅的身子时好时坏。
他想去看望,却又碍于年纪和身份不能前去。
舅舅虽不能来,但他和舅舅时有通信,经常还会有从西凉送些精美的物件给他和阿暖。
直到阿暖五岁那年。
和他第一次见舅舅那般年纪时。
他再次见到了舅舅。
舅舅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笑的眉目似含有一缕清风,朗月在怀。
即使他已不再年幼,但在舅舅眼中,自己似乎仍旧是需要被好好看护照看的孩童。
这种感觉很奇怪。
但并不坏。
甚至很多时候他是依赖的。
舅舅的身边,似乎总有很神奇的力量。
让人欢喜。
他不止一次的期望舅舅能留在上京,陪在他和阿娘以及阿暖的身边。
但这一切。
这一切都被赫连氏毁的一干二净。
是赫连幼清害死了舅舅。
他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年,赫连幼清因皇权要杀他,并不知情的舅舅因此而丧了命。
赫连氏。
赫连幼清!
那之后他又恨又怕。
但阿娘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的让他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舅舅,尤其是在阿娘面前。
阿娘说这句话时,眼中是他重未见过的绵绵恨意。
没多久他才从李嬷嬷那里得知了原因。
他被赫连幼清抓走的当日,名为坤七的坤卫找上了门,将镇南王的一封书信交到了阿娘手中。
原来舅舅早在六年前被离了魂,如今的‘舅舅’并非阿娘在他幼时念叨的幼弟,阿娘起初是不信,但当一道道证据摆在眼前时,阿娘当即便晕厥了过去,险些小产。
阿娘自然是恨的。
恨那个夺舍了她幼弟的‘舅舅’。
是以,才让他不能在她面前提。
可是在自己眼中,舅舅就是六年前自己见到的舅舅,并非阿娘口中的幼弟。
他所敬仰的,孺慕的,是被阿娘恨极了的‘舅舅’。
自此之后,阿娘不许府内提任何关于舅舅的事。
就好像舅舅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一样。
他不提,却也不想忘。
如果连他都不记得舅舅,还有谁记得舅舅?
或许赫连幼清还会记得。
但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记住舅舅。
她怎么还配记住。
如果不是她,舅舅就不会尸骨无存。
坤七找上门时,是在舅舅身死的半个月后,舅舅留给他的暗卫坤一和对方发生冲突,坤一不敌差点命陨。
但对方到底是手下留情。
坤七找上门,直言说了目的。
他得知了阿娘和自己的身份,也明白了老镇南王的目的,以及赫连幼清为什么要杀他。按照坤七的说辞,他们应趁赫连幼清失常即刻前往西凉。
那一段时间,从宫中流出长公主自醒来后神志不清疯了的消息,不过因太医医治有效,康复了大半,却又一病不起。
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赫连幼清是个会遵守承诺的人。
即使舅舅在临死前将自己和那娘拜托赫连幼清照顾。
但想要离开并不容易,赫连幼清精神失常使得京师发生动荡,城门被关,想要出城难于登天。
就在他们计划出城前,却传来赫连幼清苏醒后召他进宫觐见的旨意。
赫连幼清要做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不去便是抗旨。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在进入殿内,坐在帘帐外,半天却没有听到帘内赫连幼清半句吩咐,偶尔也仅能听见对方的低咳声。
他不敢抬头,怕眼中的恨意不留余地的被对方发现。
只是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竟然平安的出了宫,其间赫连幼清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吩咐人将他带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得到了一纸任命他为镇南王的诏书,即刻动身前往藩地。除他之外,阿娘、阿暖和阿爹不得离京。
他离京前,阿暖哭成了个小花猫,拽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阿娘眼中的心疼和决绝,让他有些看懂,却又有些看不大懂,阿爹依旧是老模样,叫他谨言慎行,莫要辱了门楣。至于祖父,却将一方令牌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到了西凉妥善使用。
后来他才知道,身为淮阳侯的祖父是老镇南王放在京师的人。
早在舅舅进京前,老镇南王就布好了局,等待舅舅和赫连幼清入瓮。
而舅舅身上的蛊毒以及身子越来越不大好,除了和老镇南王有关,还与京师的一些氏族有莫大的关联。可笑的是,其间的有几家见赫连幼清在京师内清算门阀氏族,竟有一部分借着和祖父早年的交情,纷纷投奔与他。
那时他已有起兵的念头,招兵买马就等着挥师北上。
刀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最为安全。
他并不清楚为何赫连幼清发难其他藩王,却唯独放过了镇南王。
或许是他年纪尚浅,并不足以构成威胁。
即使西凉兵强马壮,但上京委任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统领西凉,必然会在西凉内引起矛盾和冲突,而老镇南王的命陨,更是向西凉军中发出明争暗斗的信号。
西凉出现内乱,自然无暇顾及叛乱一事,赫连幼清也好一点点清算其他藩王。
这是当时他做的判断。
可是直到他坐稳了西凉,他才发现,真相似乎并不是这样。
坤七作为苏晟培养的坤卫总教,手中所掌握的情报和资源纷纷送到了他的手里。而整个西凉军中因坤卫和坤七的情报,在他进入西凉时,就认定了他的身份,即使其中却是有不安分的人,也因消息及时不是被革了职发配,就是当即斩杀。
是以在西凉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了解并掌控西凉军。
如果不存在西凉内部冲突,便还有一种可能。
那是他打算挥师北上前得到的消息。
以当时的情况,在舅舅身故后,和赫连幼清绑在一起的氏族发现了他的身份,意图将他谋害,赫连幼清为保他,才将他送到了西凉。
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阿爹因职务需要被朝廷任命送到了他的封地来任职,其间阿娘和阿暖作为家属也随行了过来。
直到京师内发生大规模的氏族‘清算’,京城稳定后,阿爹才复职回京。
但一切也只是猜测。
赫连幼清心思诡谲,很难猜出对方在想什么。
那之后没多久,他从坤卫口中得知阿暖和圣人私相授受的消息,他当即进了京,阻止阿暖继续和小圣人赫连少俞继续接触。
哪怕很多年后,江知奕都还记得,不再是五岁稚童已经长成亭亭玉立少女的阿暖反驳并承认喜欢赫连少俞的模样。
“阿兄,我们是真心相爱,你怎么能棒打鸳鸯!”
真心?
赫连氏怎么可能存在真心?
赫连家的人。
最擅长的便是谋划人心。
最不该奢望的就是他们的真心。
舅舅因此丧命。
阿暖因此痴情。
但这些和已经陷入恋爱的阿暖,又如何能听得进去。
“你可以爱任何人。”他冷笑着,或许是吓住了阿暖,阿暖在他眼前又惊又俱的哭了起来。“但唯独不能爱赫连氏的人!你别忘了,是赫连幼清害死了舅舅,我们和赫连氏本就该不死不休!”
阿暖啊。
你不能忘。
你怎么能忘。
你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舅舅。
如果连我们都不记得了,又有谁还能记住舅舅。
……
直到他走时,阿暖都不肯出来见他。
而祖父或许是看出他挥师北上起兵的意图,在他回到西凉半个月后,举家迁到到了西凉。
那一年他挥师北上,归来后就拥兵自立在西凉称帝。
同一年,阿暖消失了。
从坤卫探到的消息,阿暖去了上京,入了宫。
而在今日,他称帝的这一日,他下令斩首了曾经直接或间接害死舅舅的人。
氏族,寒门,都在其中。
还有一人。
坤七。
坤七便是一直藏在冥教中的法王。
脚下已经停止了行刑,血水染红了刑场。
他站在城墙上,出神的看着天边的落日霞光,身后的宫侍犹犹豫豫不敢上前,直到被江知奕平淡的问了话,才告知是华阳公主哭着要找他。
宫内人没有人不知道,向来□□少得可怜几乎没有的年轻帝王,却对皇后娘娘的长公主华阳公主宠上了天。
果不其然,在听到华阳公主要找时,年轻的圣人叫人抱上近前。
宫侍不敢迟疑,忙吩咐人去将华阳公主抱来。
不多时,便见一名粉雕玉琢看着还不足五岁的小姑娘抱到了江知奕的面前。
可爱的小姑娘在见到阿爹后才舒展了眉宇,刚刚还哭的小脸红的一片的她张手就要抱,被江知奕连忙抱在怀里。
耳边传来小姑娘的童言童语,江知奕含笑却又有些失神的望着小姑娘。
站在帝王身后的宫侍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长公主可以在帝王面前肆无忌惮,作为宫侍的他们可不敢掉以轻心。
谁不知道今个儿帝王心情不渝,要不是华阳公主,换作任何人圣人都要大发雷霆。
而为何只有华阳公主能得圣人欢欣,听说并不只因为华阳公主是其嫡女,毕竟帝王虽寡情,但儿女如今也有六个,听早年服侍圣人的老人说,华阳公主之所以得圣人偏爱,是因其眉宇有五六分和当年的镇南王世子相像。
小公主的眉宇确实有几分像舅舅。
江知奕回神时,就听华阳公主道:“阿爹阿爹,你有在听囡囡说嘛!”小姑娘抓着他胸口的衣襟摇啊摇。
江知奕笑着看向她。
小姑娘像是受到了鼓舞,开心的在他怀里手舞足蹈道:“阿爹,阿爹,明日一定天朗气清,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江知奕有一瞬间的怔忪。
那像是被搁置在很久以前的记忆里,被他小心放在深处的记忆中。
那也是在夕阳落下的时候。
青年牵着他的手,揉着他的头顶,笑着和他说‘阿满,明日我们一起去放纸鸢。’
“阿爹,阿爹,你怎么啦。”小姑娘焦急的坐在他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时还试图去抚摸他的眼角。“阿爹你哪里痛,你不要哭。”
“阿爹没事……阿爹…只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江知奕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额头。
舅舅,你看,阿满如今也成家了。
阿满有好好长大。
这是阿满的孩子。
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孩子。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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