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昊天罔极

    贞元十年,九月初秋。

    北疆霜雪早,天地尽唯白。

    屋外已是雪过门槛,屋内慧衡悉衡两姐弟只穿单衣坐在炕上,时不时还得喝点水润润干热。朔州无论乡下还是城镇内都是住得蔓子房,这种房子墙连着炕都有中空烟道,外面炉子烧热,屋内热气游走,只要不是极端酷寒,炉内保持柴火不断,家室内便能温暖如春。

    慧衡伏在炕头的桌案上笔走如飞,时不时停下来揉揉纤细手腕,再看看悉衡写得字,略加指点。她与卓思衡的学业都是卓衍与宋良玉当初手把手亲自开蒙传习,卓思衡不在,从来都是由她教导弟妹,便是如今悉衡读书日益长进,她的学问也仍是足够相授。

    晌午开始落雪时天便黑了,屋内只得上灯,她在油灯下写得久了眼睛累,望向窗外纷纷落雪,不自觉叹了口气:“哥哥与呼延老爷子入山抢冬秋猎已经七八天,慈衡跟着荣大夫去外乡出诊也走了四五日,不知这两人现下如何,冷不冷饿不饿……”

    “我听从军营回乡的人说,今年冷日子来得早,怕是又要冬荒死好多人,边军都在筹备物资,哥哥也是未雨绸缪。”悉衡说话时并不抬头,写字的手也没停。

    七年前的那个寒冬……卓慧衡即便此时坐在热炕之上,回忆起那时心中仍是凄冷难驱。

    但天时再冷,日子却是要过下去的。

    卓慧衡重新低头伏案,继续抄起书来。

    “二姐,我读完了,你抄到哪里,剩下的我来写。”卓悉衡撂下手里的书本说道。

    慧衡看都不看他一眼答道:“不行。”

    悉衡似乎早就想到姐姐会这样说,不紧不慢撂下笔说道:“上次哥哥不让你抄怕你受累,你说要么也想自己看一遍,他拗你不过才勉强答允。哥哥这样做是担心二姐姐的身体,如今姐姐你一意孤行勉强抄完这本《盐铁论》倒是可以,可若是累得难受生了病,哥哥回来必然会态度强硬禁止你再为他抄书。但抄本里面如果有我的字体,就可以证明二姐姐你没有抄写那么多,也没有那么累,哥哥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看着已经十二岁的小弟已能说出如此攻心为上的道理,卓慧衡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头疼,然而悉衡的话极有道理,自己绝对不能再生病连累哥哥,于是她便将书递给悉衡,不忘叮嘱道:“哥哥明年春天还想带你去考科试,你别耽误了自己功课,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你。”

    “哥哥舍得收拾过我们吗?”悉衡朝她眨了眨眼,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难得笑意。

    慧衡也露出笑容。

    她深信,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哥,但她也同样深信,家中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弟妹,人人都有一套制服大哥哥的独家法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哥哥太过疼爱他们三人罢了。

    如今家里想要读书,大多是从书铺借来抄写后及时归还,省下些买书的钱好储备过冬,从前爹也是这样抄写过好多本书给他们兄弟姐妹读书过冬,如今哥哥必须出门谋求生计,那她定然要担当起责任来。

    慧衡想着,自己拿起另一本托人从宁朔城书铺借来的书,打算多抄一点,余光瞥见窗外白皑皑的一片:不知何时雪已然停了。

    雪寂深林,万籁止息。

    一支铁羽长箭破空锐鸣,惊落松梢白雪,直贯入树下掩藏的雪兔脖颈,冒着热气的鲜红血珠四溅开来,不一会儿,一个长身长臂身后背着黄桦长弓穿着姜黄色绒皮袄的身影踏雪而来,拾起虽已死透但尚未僵硬的雪兔尸体。

    他拔下羽箭倒手塞回背上羊皮箭囊,从反绒皮靴里掏出匕首,三下五除二连皮带毛剥下块完整皮子,此时剩余的兔子血肉刚好被严寒冻出僵直的硬度,哪怕他晚一刀,最后都会因难以剥离毁掉上好雪兔皮。

    这一身装扮、精妙的箭术与老练的手法,怎么看都是个常年钻山林子的老猎人了,然而他却只是一副少年面庞,清秀俊逸,露在外面的眉毛被霜雪沾染得毛茸茸,还有几分可爱。

    “老喽!要不是你眼尖,这畜生就跑了。”这个喑哑沧桑的声音却真真正正来自一个上年纪的老人,他将手里长弓重新背回去,忍不住感叹道,“我看你就不要去考什么狗屁科举,反正也错过两次了,不若去当个神羽营的射手,定然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立下个大功劳,封什么狼驹子,你一家老小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呼延老爷子,去宁朔买酒的时候少听点说书的吧。”卓思衡笑着将冻僵的野兔肉塞进雪爬犁,上面已结结实实捆了一只鹿和一只狍。“再说你听也认真点,那叫封狼居胥。”

    “我那是夸你吗?我那是夸自己箭术教得好!”呼延叟从来没在自己这位孙子辈的弟子身上讨到过嘴上便宜,骂骂咧咧两句,忍不住又数落他,“你既然要读书,那就在家老老实实念书,非隔三差五跑出来和我进山,也不想想你那个去了的老爹,从前连重活都舍不得你干,生怕你那双拿笔的手糙汉似的,家里浆洗的活儿他都揽了,本来你妹妹身体不好,这些活儿都是你这个长兄的,可你爹他又当爹又当娘,还不是为了让你多点读书,如今你这样没日没夜忙活,他若是泉下有知还不得心疼死!”

    卓思衡知道呼延老爷子是想劝自己去考功名才这样绕着弯说,便也耐心道:“我这个解试要去宁兴府北都云中城考,路费可老贵了!若是考中,省试则要进帝京,那里食玉炊桂,我现在可住不起,哦对,省试秋闱若是过了,还得等出了正月才能殿试,在帝京过年,我哪有那副身家?这不才赶紧攒点银子当做两年后科举的盘缠嘛!”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绕了雪爬犁的牛皮带子在自己肩头上,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朝前拖行。满是积雪的树木犹如沉默巨人,凝视一色天地里两个艰难前行的身影,雪霰剔透莹莹生出冰冷的迷蒙的雾气,被白色覆盖的世界有种奇异的安详——不过身边有个脾气不好的老爷子,这份安详便会被轻易打破。

    呼延叟腿脚硬朗,迈开大步紧跟上来,在后面边推爬犁边说道:“你别糊弄我!贞元六年那次科举,你给你爹守孝没去,那是应当应分的,可贞元九年那次你怎么也没去?当时乡里有人想给你凑点银子,你可全都拒绝了。”

    “老爷子,我妹妹弟弟那个年纪,又没爹妈照应,你也说了,都是我这个长兄该做的,等他们大些我再去也无妨的。再说乡亲也都是普通过日子人家,干嘛麻烦人省吃俭用给我凑钱,自己拿银子过舒服小日子多好。”

    “你这孩子,处处替人着想,就是苦着自己。老头子我看在眼里,你那两个妹妹和弟弟都是出息懂事的,各个愿意为你挨累受苦,家人就是要互相照应,你一直看护他们,他们合该也照应着你……”

    他话没说完,二人就已回到之前搭好的雪窝棚,卓思衡站定后望着高远冰冷的铁灰色天穹,轻声道:“老爷子,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进山的时候么?那时候小勇哥还没去南方跑商,你带着他,他拉着我,三个人真的很是快活,他跟在你的身边,在雪里跳来跳去,像只快活的林貂。”

    呼延叟回忆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光,不禁宛然。

    “我如今还总能梦着曾经我爹带我去钓鱼的日子,我们俩人夏天蹲在溪水边,鱼都傻得很,空钩也去咬,小臂长的鲑鱼一钓就是半桶。天总是那么蓝,杜鹃花开满溪桥两头,我和爹拿鱼竿架起沉甸甸的鱼桶,一前一后一人抗一头,说说笑笑过桥回家……那时候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我想如果问小勇哥,他也必然会回答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便是您带着他进山的时光。”卓思衡回过头,朝呼延叟粲然一笑,“我的弟弟妹妹年幼便没了母亲,后来刚懂事没多久又去了父亲,这是人生最悲辛的事了。但幸好还有我能陪他们度过一个值得回忆的童年。所以啊……我也希望我的妹妹弟弟像我一样拥有些死亡与痛苦带不走的宝贵回忆,今后他们想起来自己少时岁月,便不止是悲伤辛酸,还有一个哥哥陪伴他们关注他们,带他们春天摘野菜种院子;夏天钓大鱼观星宿;秋天游山捡果子;冬天则坐在屋里,同看外面飘着大雪,一起吃团年饭,一起聊着生活的趣味。”

    呼延叟再说不出什么,心底痛得难受,只叹气道:“老天造孽哦……那年冬荒,怎么把卓先生给带走,倒留下我这把老骨头……”

    七年前,朔州严寒冬荒,那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漫长,许多人都得了寒疠之症,尤其那些年迈体弱的,得上后灌下去多少药都没用,吴里正和他老婆都是最先去的,许多老人也都走了个前脚后脚,而天气越来越冷,乡里染病人愈发得多,许多青壮也开始高热。比老幼好一些的是,大部分青壮年服了药都有见好,只是一个乡里的存药能有多少?齐腰深的大雪把整个朔州压得严严实实,听说朝廷拨下了药材供给朔州各乡,只是却只能放在宁朔城,根本运不出去……

    后来,乡里死了大半的人,春天才姗姗来迟。

    这其中就有卓衍。

    呼延叟还记得自己当初听闻这个消息不顾雪深跑去卓家,只见四个孩子在床前哭得凄惨,卓思衡那一年也不过十三岁,身旁还有三个比他矮上一截的弟妹,豆大的男儿泪滚落脸颊,撕心裂肺的疼都写在小小的面容上……那两年他话都比平时少了,时长闷在家里读书照顾弟妹,后来才时日久了,哀痛埋进心底,那份曾经开朗明亮的笑容渐渐恢复。

    老人本想再骂两句老天不长眼,却又不想再给卓思衡添愁,便振作着拍了拍少年郎如今已宽阔的肩膀道:“你小勇哥给你从南方托人捎回好些笔墨,说是那边读书人最爱用的那种,我也不懂,明天我们再猎点东西便回去,你都拿上,再把肉风干了,今年秋天冷得早,都准备上,我还不信这年关真就不让人过了!”

    卓思衡笑道:“老爷子就该这么想,日子既然不管怎么都得过,那咱们就努力过好好过,这鹿回去给你做个鹿皮大氅,过年一穿,全乡您最气派!”

    呼延叟也哈哈大笑道:“我还想着这鹿个头大,给你做个背囊口袋,等到两年后赶考拿这个装东西,还不眼红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

    到底卓思衡还是拗不过这个脾气大的倔老头,在他吹胡子瞪眼前,答应鹿皮归自己,但剩下的皮货都给老人拿着。二人次日又猎了几只小兽,卓思衡箭无虚发,埋设的陷阱也十分巧妙,听音辨位寻踪觅迹的能耐便是老猎人见了都要竖起拇指直夸口生可谓,呼延叟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只是不肯直夸,拐着弯说这个军中制式的黄桦弓好使。

    老少俩拖着雪爬犁到乡里时,积雪已至膝盖高,卓思衡去呼延叟家取了东西才回自家院子,此时慈衡早已跟着荣大夫回来了,兄妹四人在院门口迎着雪看了又看,不过十天,却好像别了半年似的。

    四人进屋后,卓思衡脱掉皮氅大衣,换上一身旧布袍,领着三个弟妹给父母的牌位一齐上了香,又摆了些新的贡品,而后才落座吃饭。

    七年时光,倏忽而已。

    如今卓思衡二十岁整,正是弱冠该考取功名的年级,家里弟弟妹妹比他着急,他却仿佛做什么都慢吞吞胸有成竹,连吃饭都是慢慢悠悠,

    “这些年都是哥哥做饭,偶尔换我还不赖吧?”慈衡很是得意,卓思衡做饭好吃他们都是信服的,而自己几次提出帮忙,都差点捅穿灶台烧糊铁锅,这次好不容易显摆一番,定是要抢着邀功。其实她出去看诊的时候都是悉衡做饭,根据慧衡的评价,吃三妹的饭是为了活命,倒是悉衡做饭时还算有点口福。

    “食不言寝不语。”慧衡提醒妹妹。

    “爹在的时候都不管我的嘛……”慈衡看卓思衡在才敢跟慧衡小小顶嘴。

    卓思衡刚想违心地夸一夸妹妹做饭水平进步,却听门口传来敲门声,这种事慈衡总是动作最快,几步就跑去门前开门——乡里少有外人,一般开门都是不必特意应声询问的。

    “大侄子一家吃饭呢!”朱通摘掉厚绒毡帽,满身风雪踏入小屋,脸上满是回家般的亲切笑容,“我也还没吃,给我也整一口?”

    他从来都不拘小节,从前来家里拜访卓衍,遇到饭也不推辞,还主动叫添碗筷,坐下喝酒聊天十分自然,卓家人与他都很亲近,只觉仿佛自家人回来一般,几个孩子都爱听他在饭桌上讲些军营里的故事,每每捧腹不顾吃相,卓衍也不似平常那般纠正讲规矩,只跟着一起笑闹,偶尔还会温些村酿同饮。

    见是他来,四个孩子亲切地一口一个五叔,叫得他面有红光心口暖和,拎着大包小裹撂在炕上,忙不迭给几个孩子分了好些个礼物,先问慧衡身子骨好些没再夸她出落得越来越标志,又打听家里其他孩子学得如何可有长进,最后看卓思衡个子拔到比他都高了,乐得嘴都合不上。

    卓思衡看他怕是刚打营里回来就给自家送东西嘘寒问暖,心中极为感动,忙将自己打来的山货兽皮与新鲜野味给他装了好些在篮子里冻在院子中。

    朱通先是也给卓衍夫妇的牌位上了香问了安,而后再招呼孩子们一同吃饭。

    朱通一上桌,大家都按照老规矩与父亲在时一样,只作欢声笑语,不谈传家教养,席间言谈朱通格外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卓思衡忽然想起件事,于是问道:“五叔这么高兴,是不是之前五婶儿提过的那个行粮屯尉有的差事眉目了?”

    “到底是我大侄子!”朱通很是自得,“如今我回了延和大营,反倒升了上来,虽然行粮屯尉也不过芝麻绿豆管着一个营的小库罢了,但怎么说也是个带品级的从九品,可算让你五叔我威风了一把!可是几百人抢那几个空下来的位置,让我捞着一个!”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五叔荣升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替朱通开心,将茶水一饮而尽,其余孩子也跟着祝贺。

    朱通开心应了好几声,而后神神秘秘道:“大侄子再猜猜,为什么我这次有这个机会?”

    卓思衡略一想,朱通虽说如今会变通得多,但也还是那个耿直性子,溜须逢迎的事还是做不来,有这机会必然是他办事得力落入了上峰的眼里得了赏识,至于原来的那位,不知是不是正常升迁离职,朱通说有几个空位,那便是大规模的职位调动,可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战事啊,军队的人怎么会升迁这么多人?

    “是有皇上的哪个儿子到了封王的年纪去到封地需要卫队?”卓思衡觉得大概只有这一个可能,皇上今年三十岁出头,大儿子差不多了吧?

    朱通一拍大腿,连连称赞道:“可真是神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这本事快赶上你爹了……不过还差了一点,当今圣上封得不是王爷,是太子!咱们着有个副将进京去东宫当差带走了几个亲信,所以才腾出位置让我占了便宜。”

    卓悉衡眉目微动,与慧衡飞快换了个欣喜眼神,随即问道:“五叔,立太子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有额外恩典,比如……开恩科?”

    “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朱通自怀里掏出张二十两银票塞给卓思衡,“这是我和你五婶儿一点心意,别推辞。我那俩丫头都嫁人了,家里也没什么要使银子的地方了,就当我替老哥完成他的心愿。你明天就打点行装出发,车马我来安排。这次恩科开得突然,听旨意说各州都得再准备准备,再说眼下是九月,寻常八月开考的秋闱早过了,所以旨意里说此次恩科秋闱的考期延到十一月,你且赶得及去北都云中!这次机会可不容易,焉知不是我卓老哥与嫂子在天之灵庇佑!大侄子啊,你可千万把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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