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太华长松(二)

    可惜登台前的热身自己的学生看不见,  不然卓思衡真想抓白泊月到御前来,听听自己这番旁敲侧击连打带消的贤臣基本功。

    况且能当面给越王添堵,小姑娘如若亲眼得见不知要有多称心快意。

    “父皇,  此事看似微不足道,  却实为深弊。须知若照祖宗旧例,贵女皇亲皆在禁内由女官训教,太子妃之妹也应足列,而禁内女学怎会轮到小小八品官吏之女堂皇而入?又哪来此等荒唐之事。”

    卓思衡在一旁静静听着越王御前陈言,看似替皇家颜面找补,  却句句往女学不讲尊卑上引。

    今日御前奏议本不是为女学之事,但越王前来刚好几个皇帝的心腹大臣皆在,  又恰逢长公主来奏问近日宗正寺安排祭典的事宜,  越王提及此事,  皇帝也未要大家退避,  只说女学现下这个样子也是不成,且听听众人论议。

    不巧,这三个近日御前被传唤的心腹臣僚分别是卓思衡、高永清和虞雍。

    卓思衡掐指一算,  在对待越王的问题上,  三个姑且都能算是自己人,好说好说。

    越王显然是有备而来,见父皇点头示意他继续,  便接道:“皇兄是太子,国之储君的姻亲也是天子的姻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皆是父皇的臣民,既然是臣民,敬重天子姻亲便是敬重天子,  不敬便是不敬,不该妄论对错,却不讲尊卑。”

    卓思衡静静听着,知道越王终于将话题引至外戚这一核心关键上来。

    皇帝对自己的外戚一向苛刻慎待,绝不给半点兴风作浪可能,这便是皇帝自登基以来对外戚防微杜渐的态度,从不曾更改。眼下虽说太子妃的家人跋扈,并未危及吏职只是女学内的口角而已,说太子的外戚兴风作浪实在牵强,可如果若上升到太子在小节小情处都不能辖制好自己的外戚,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小事也会变为大事,因小见大,他便更无手腕施展制衡本领,哪来约束外戚秉公执政的魄力和决意?

    这就是越王言语外施展的遐想空间。

    不得不说,他的言辞的确击中皇帝最介意的外戚之议,但卓思衡早便料到,因而不慌不忙等着接下来的发展。

    “那依你之见,是要如何处之?”皇帝沉吟后问道。

    越王不慌不忙回答道:“自然是要让有错之人向尊上请罪,但咱们皇家也要拿出容人之量来,如此显得君臣得益才是。”

    皇上听罢只是点点头,却许久未开口,而皇帝不开口,目前的“家事”也似乎轮不到卓思衡他们三个外臣说话。

    只是还有个活人坐在皇帝下首,此时听完越王的建议,已是含笑撂下手中的杯盏。

    “既然言及臣下,皇兄不如问问三位臣子的看法。”长公主语气随意轻松,似是此事全然不够严肃,“只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兹事体大的经国重业,三位大臣千万别恼我这多此一问,要劳烦你们本该怀持辅国基业的心思却要费心叨烦我们皇家这些琐事。”

    世上再不会有人像长公主一样将话说得如此漂亮。

    她先将此事自越王口中的森严将去一级,低于国家大事,又拿皇家琐事来谦辞,氛围顿时轻松好些,皇帝也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朕也好奇此事臣工们是何看法?你们畅所欲言,朕是天子,天子无甚私事,你们议论不算僭越,不必拘谨小心,只管畅所欲言。云山啊,女学你也是倡导之人,你妹妹又在彼处任师范,你先说说看?”

    人这一生,头一件不能相信的谎话,便是领导的“畅所欲言”,他可以说,你不能信。卓思衡伴驾多年深谙此理。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恰如越王所言,看似小事,实则却干系极大。”

    卓思衡此话一出,不论是长公主还是他身侧的高永清和虞雍都是一愣。

    就连越王也用涨满不可思议目光的眼睛朝他看来。

    “哦?此话怎讲?”皇帝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似是觉得十分意外。

    “太子殿下品性如何,在座诸位想必皆知,知子莫若父,陛下对太子殿下心性品格自然了若指掌,太子殿下随和谦柔律己甚严,众人有目共睹,他必然不会宽纵姻亲故意生事。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卓思衡严正道,“那就是女学这次文章品评,却有争议之处。须知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即便是太子妃之妹,也不该得理而隐忍,若其所言在理,那就算是师范之言,指正也是应当,既然女学是为明教世理之地,那便不该只计之尊卑不论学才。”

    大家都被这刁钻的切入答问角度震撼,一时都只顾看向卓思衡,等他接下来说什么。

    “臣不才,曾略有治学经验,依臣之见,遇此等事绝非麻烦,正乃千载难逢之机遇,好看看师范何以为师,而学子如何得学。”

    反应最快的人当属长公主,她立即领会精神,心下震动,试探道:“依卓大人的意思是……要让顾世瑜与尹毓容正论相辩,来一较学问之高低?”

    卓思衡最欣赏长公主的地方,就是她思维敏捷之处,正在她可一隅□□甚至反客为主。

    “回长公主殿下,正是如此。”

    卓思衡猝不及防的回应使得原本发起质询的越王站在当中不知该接什么。按照道理,作为女学的发起人之一,卓思衡该是不希望事情闹大的,而越是掩盖此事,越显得太子无能皇室偏袒外戚,若真让顾世瑜认错,想必朝野清流大多心怀不忿,而这不忿也是对太子的。

    卓思衡当然明白越王在打什么主意,连他十二岁的门生小泊月都能猜出来的事,他会不能料到么?但是光料到没有用,还要知晓皇帝期待怎样的答案和解决方式。

    皇帝一是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惹及大臣,弄出朝野非议来,让自己背锅,因而若出了事,必定会将罪责归于太子管束姻亲不利。可皇帝未必真将女学中学生和老师这等鸡虫得失微不足道之事放在心上,因而越王想大事化小,他或许真乐于见得。此事仿佛鸡肋,若放纵不管,皇帝也不想自己苦心经营的无外戚之患形象败在儿媳妇手上,可如果去管,他一个皇帝什么薄物细故都问一句实在无有必要。

    那卓思衡就将问题扩大化,然后让皇帝退居二线,真正会有想保住女学与自己地位同所掌管事物权威性的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当是时,长公主款身站起,朝皇帝颔首道:“皇兄,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决议此事,如何?”

    皇帝也露出笑容道:“也罢,你如果愿意,这也本是你的职责所在,只是身体要紧,不该烦扰之事切勿太过忧劳。”

    长公主笑道:“皇兄既然说女学之务是臣妹分内,那臣妹便斗胆请求个恩典。”

    “你有何求尽管说便是。”

    “与其说所求,不如说所需。臣妹想的是,我【】朝吏治才整肃完毕,举国考课意在督察朝野百僚是否可堪合用,既然如此,既已勘磨百官,皇兄也该勘磨一下臣妹,看看臣妹是否无负皇兄器重。”长公主盈盈而拜,欣然道,“请皇兄赐我一令,使顾世瑜与尹毓容就文章才器辩于御前,臣妹自请主持辩谈。此二女一为女学师座才辈、一为学子翘楚,她二人之才学便代表臣妹所辖管的女学之质素,皇兄请亲看臣妹治学之能是否配得上皇兄之信托,且从此二女这一辩便知分晓。”

    长公主仿佛是一个妹妹在向兄长近语,却又恰到好处将严肃的话题置于其中而不突兀,她每个字句似乎都说在皇帝的心坎上,没有一处是无用的亲密。

    更重要的是,她顺着卓思衡的意思将这件事从政治事件化为了学术探讨,下降高度后,即便朝野关注,也不再围绕皇家与外戚这些敏感的话题了。

    这正是皇帝期待的答案。

    况且女学本也是皇帝支持下长公主所主张,若能彰显德化,他便又有个说法来自比贤君圣主。

    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越王。

    他原本的期望是将事件上升,无奈经过卓思衡和长公主的连消带打,整件事降级为治学之趣事、风韵之雅事,再无剑拔弩张的气息,也不会再成为攻讦太子的利器。

    越王本想反驳,可无奈引导作答和真正作答的人水平超出他的能力,从始至终,他像只被意外自水中捞起的活鱼,张着嘴喘着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甚好!也让其他女学的学生旁听,朕也看看吾家皇妹训导出了怎样的优秀闺阁才女!”作为满朝堂下台阶大赛的蝉联冠军,皇帝欣然见得一次不愉快化作具有教育意义的事件,自然无不应允。

    皇帝发话,越王也再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高永清和虞雍对卓思衡表演的观摩也已结束。

    高永清心中,自然是以为天下为臣者无出卓思衡其右者,能想出这个办法化解潜在非议和纷争,便是古之能臣也得和他一道叫一声大哥。

    但在虞雍心中便多了一层危机感:皇帝的心意并不好揣摩,怎么这小子次次都能成功?

    步出天章殿的卓思衡尽量不要脚步太过轻快显出他心中的畅意。

    没有人比我更懂押题、审题和答题,即便考卷是活人皇上本皇,包括怎么不着痕迹引导聪明人替自己作答,都不在话下。

    他的最终目的固然最为紧要,但也不仅止于目标,本质更不是为逢迎讨好,旁人或许不会理解,但也并不重要。

    卓思衡骄傲地想:这是一个两世学霸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必须由他亲自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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