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瑾被放出来的时候, 还有点恍惚。
他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捕捉那些金色的光线,看着它们如精灵般在指尖跳跃, 脸上神情如梦似幻。
以至于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他自由了!
——他已经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牢房之中太久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有多久, 久到他满腔的愤怒和怨恨都被磨平了。
当初刚刚被下狱时,他难以置信、无法接受,在冰冷的囚室中怨恨着国公府的冷酷无情, 诅咒着那个夺走了他一切的“李三郎”,痛骂着命运的不公、苍天的无眼。
每一个苏醒的清晨,他多希望一切只是昨夜的一场噩梦,醒来后他还是那个备受瞩目的魏国公世子, 身下是国公府的高床软枕,下一刻就会有婢女上前服侍他洗漱。
但他入目所及,却只有监狱漆黑森冷的栏杆、阴暗潮湿的墙壁,还有隔壁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狱友。没有高床软枕,没有婢女仆从,只有一个邋遢狼狈浑身臭烘烘的自己——而这才是真实的现实。
一开始,他还有心力愤怒、怨恨、诅咒、痛骂,甚至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期待魏国公夫妇只是想教训教训他,让他吃够了苦头就带他出去。期待着他们还有心软的那一天, 突然想起曾经抚育十多年的养子,哪怕只是让他在狱中过得好一些……但这些都没有, 统统都没有。他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彻彻底底地遗忘了。
时日久了,曾经的怨恨与愤怒逐渐变得麻木,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小动作, 倘若能重来一回,他一定从一开始就按下心中不甘,与“李三郎”兄友弟恭。
徐明瑾安慰自己,只有一年而已,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出去了。那时他可以上国公府诚恳认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都知道他只是一时糊涂。这么多年的父子兄弟情谊,国公府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总不至于都被他们淡忘了。即便他们不再接纳他,为名声考虑也不该完全不管他。
靠着这些也许可能实现也许不切实际的念头,靠着一次又一次给予自己的希望,他在昏暗的囚室中坚持了下来,一天一天数着日期,等待着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但徐明瑾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一年之期已满,当初和他同时被抓进来同样被判徒一年的犯人都被放出去了,徐明瑾却只是从一个牢房转移到了另一个牢房,从原本拥挤的京兆尹牢狱转移到了另一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囚室——连曾经被他百般嫌弃的隔壁狱友都没有了。
新囚室的环境比原来干净整洁许多,没有随处出没的蟑螂,没有呼噜震天响的狱友,没有呼来喝去的狱卒……但这样的单人间待遇并未让他欣喜,反而让他惶恐。
他试图询问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解答他的疑惑,仿佛是被人关押在一座孤岛上。
待遇比从前好了许多,但徐明瑾的内心却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圈养在猪圈里养肥之后便要宰杀的猪仔,哪怕每日里吃好喝好,他心中的恐惧却与日俱增。
——这一切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他害怕。
就在方才被人带出来时,徐明瑾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押出去奔赴刑场了。
但现在,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徐明瑾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宣旨的内侍:“你刚才说什么?我是先帝之子?!”不仅如此,还被如今的皇帝许了一块封地?!
内侍完全能理解这位震惊的心情,却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只是一板一眼地继续道:“圣旨已下,请韩王即日就藩。”
徐明瑾怔怔接过圣旨,整个人都是懵的。
在他还恍恍惚惚的时候,皇帝的动作却相当利落,上午刚出狱,下午就把人打包送走,连带着一堆属臣都已经挑好了。
徐明瑾,虽说该叫他韩王高某了,但徐明瑾这个熟悉的称呼叫起来似乎方便一些——等徐明瑾终于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过来,他已经坐在了前往封地的马车上。
新鲜出炉的韩王询问左右,终于明白在他被关押的这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年前的冬至之日,大皇子阴谋造反被圈禁,惠明帝退位,三皇子登基。
新帝登基半年后,太上皇病逝。
太上皇病逝半年后,也就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冬至宴,新帝赦免诸多叛王之罪,这其中包括已经被贬为庶人圈禁起来的大皇子和被流放的二皇子,并拣选诸王之中优异者,就藩为王,辅佐天子治理天下。
第二次冬至宴,又有数位藩王就封,还有数位郡王虽未获得封地,却也在朝中获得官职,摆脱了尴尬的地位。
此外,大量的宗室子弟受到陛下的考校、赏识,根据才华各自分配出去做实事。
谁知那位曾被先帝贬为庶人流放边疆,又被新帝特赦甚至封为卫王的二皇子,竟然不知感恩,蓄谋不轨,于是被诛。
二皇子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连累其他宗室,让他们不再受到皇帝的信任,相反,他们还获得了新帝更多的倚重,被这位新帝分配到天下各地从文从武,成为他的羽翼。
简而言之,自这位新帝登基,便废除了宗室不得做官、不得掌权的规则,越来越多宗室子弟获得机会,上至就藩为王,下至地方官吏,而不再白白享受朝廷供养。
如此三年多以后,除了年龄尚小在读书的宗室子弟,几乎没有一个白吃白喝的存在了。哪怕是不配合的纨绔子弟,被他们的父辈狠狠教育过后,也不得不出来做事。
而新鲜出炉的韩王,大概是最后一个到了该干活的年龄却还被白养着的宗室。
——虽说他的情况特殊,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承认,但新帝却承认了他的皇室血脉。
这简直叫徐明瑾欣喜若狂。
他不愿意去想,既然新帝宽宏大量,为何自己会被白白多关了两年,至今才被放出,也不想知道新帝封他为王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只知道,他是先帝的儿子,他拥有比当今的皇帝更加高贵的血脉!
果然,果然,他从来不是什么卑贱之人!
什么魏国公府!什么魏国公世子!他可是皇子!他还没怪徐家人白白耽误了他!否则的话,那皇位他也不是不能一坐!
待在囚室里的这些光阴,徐明瑾成日战战兢兢,如今一朝得知身世真相,被封为王,他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狂喜。要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急催着上了路,他定然要留在上京,好好看看徐家父子的表情。
想到这里,徐明瑾很是懊恼。
但他不急,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随时可以报复徐家,考虑到刚刚成为韩王就一心报私仇不太好,可能会影响新帝对自己的观感。尽管内心深处觉得新帝只是捡了自己的漏,徐明瑾还是决定暂时先把韩王的位置坐稳,以后再想办法报仇……
而身边的这些仆从和属臣也是如此劝他的,才到封地就开始积极献言献策,帮助韩王治理地方,看上去一个赛一个贤明。
难道这都是新帝精挑细选的吗?
徐明瑾大为震惊,内心隐隐有些警惕。
他觉得还是早日培养自己人为好,于是到达地方之后,努力收集本地的人才,争取在这些人之外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班子。
历来君主身边总有奸臣,总爱用奸臣,当然是因为奸臣说话好听,善解人意。徐明瑾的队伍之中就渐渐出现了这样说话好听的人才,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跟随他而来的班底劝他亲贤臣远小人之时,徐明瑾总觉得这是皇帝的人想处置他的心腹。
他心中不悦,每每敷衍以对,转头又和那善解人意、说话好听的心腹聊到了一起。
如此不知不觉,数月已过,又是一年冬至之日。韩王被召提前入京,参加宫宴。
意气风发的徐明瑾重新回到上京后,心里还惦记着如何报复徐家人。
他只知道如今魏国公已经没有实权,多半被皇帝厌弃,天下竟然还流传着魏国公世子遇仙人的传说,几年前的《上京秘闻》上写得信誓旦旦,居然还说太上皇也是因为天遣才早早病逝,实在是离谱!
听到这些说法的徐明瑾一百个不信——这就好像《上京秘闻》上那些《假世子身世曝光后》的话本故事,衍生至今的可能性已有数十种,被人津津乐道,可身为当事人的他难道不知是真是假?那李三郎自知过去多年养在乡下,竟然用这种手段抬高自己,偏偏还骗过了天下人,也是可笑。
一时间,徐明瑾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
而这一次回来,他不但要戳穿对方身上的光环,还要狠狠“报答”当年的牢狱之灾。
冬至之日,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徐明瑾意气风发地步入了上京的宫城。
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个神情紧张、眉头紧锁,甚至唉声叹气的宗室子弟。
徐明瑾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这是皇帝设下的鸿门宴?
不等他问清楚,皇帝本人已经现身。
而这位陛下脸上,居然是如出一辙的紧张神情。紧张中又透着期待,仿佛一个即将参加科举的举子,要面对史上最严格的考核,而这场考试又关乎他一生的前途。
接下来的冬至宴大大开了徐明瑾的眼界,所有人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求神拜仙。
而那仙人,就是李三郎编造的“栖云君”。
徐明瑾很不想配合,却不得不从众。就在他不情不愿俯身下拜之后,大片大片的阴影从天空降落,他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自骨髓中蔓延开来,像是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在地上翻滚、惨叫,眼角余光中见到有几个和他一样翻滚的宗室子弟,而更多的人只是站在原地,汗出如浆,身上阵阵颤抖,每个人身上,都燃烧着不祥的黑火。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火光之中燃烧。
——就连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徐明瑾难以理解地望着这一幕。
就像他也难以理解身上的火焰从何而来。
被烧的神志不清之时,徐明瑾终于想起被他抛之脑后的《上京秘闻》——难道,这世间真的有天谴?
他拼命回忆着脑海中凌乱的文字。
……太上皇受天谴折磨半年之久,撒手人寰……新帝忧惧不已,呕心沥血治国……
但更多的内容,他却想不起来了。
当这场别开生面的冬至宴结束,所有人都好像经历了一场酷刑,尤其是徐明瑾。
他终于从其他宗室子弟口中问出了真相。
天下之怨形成的火焰就是所谓的“天谴”,原本集中在太上皇一人身上,新帝登基当日,其中一半被分到了新帝的身上。
前者失去权力之后,困居宫廷,日日被火焰灼烧,听得耳边无数民众哀嚎之声,终于在折磨中去世。而新帝上位之后,日日呕心沥血治理国家,症状便有所减轻。
这天谴如诅咒般牢牢锁定在皇帝身上,一旦贪玩享乐,便烧得人神志不清,一旦努力工作,为治理国家出力,便大大缓解。
随着太上皇遗留的天谴之火逐渐消磨殆尽,新帝本以为天高任鱼跃,可随着登基第一年的冬至之日到来,天下之怨再度沸腾,这一回针对的就是皇帝本人了!
皇帝这才通过徐明珏从鬼灵口中得知,这天遣居然已经成了一年来一次的规则。
简直就是对皇帝这一年治理国家的审核。
偏偏先帝在位之时只顾自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烂摊子。贪官污吏横行,民间起义不绝,天下民不聊生,民怨四起,即便皇帝本人再怎么努力,也需要至少十年才能把太上皇败坏的江山修补回来吧?
——这天遣可不看皇帝有没有努力治理天下,它看的是最后的结果,不是过程。
只要被太上皇败坏的江山一日不修好,那就是皇帝一日没做好,天谴一日不消。
难道要他为了弥补先帝过失受十年天谴?
皇帝灵机一动,决定找其他人来分担。
他首先盯上的是大臣,试验过后发现不行,然后才盯上了宗室,发现居然可行。
——倘若这天下是一家公司,大臣只是从皇帝手中拿薪水的打工人,宗室子弟却是分红的股东。皇帝受天下人供养,执掌无上之权柄,故而天下不宁皇帝有责。宗室子弟同样受到供养,只是没有权柄而已。
灵机一动的皇帝开始琢磨着让宗室子弟也出来干活,相当于将手中权力分给他们。然后他惊奇地发现,他们能帮忙顶锅了。
就这样,越来越多白吃白喝的宗室子弟被皇帝拎了出来,帮他分担责任。于是又一个冬至之日,他们也享受到了天谴待遇,忍不住在心中疯狂辱骂先后两任陛下!
但他们还偏偏不敢不干。
——被杀掉的卫王就是前车之鉴。
——不会真有人以为卫王是因为造反被杀吧?当然是因为他不肯替皇帝背锅啦!
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是否想过干脆联合起来反了这位皇帝再自己上位呢?
联合起来反了皇帝的想法每日都有,他们夜夜梦里都在痛骂不当人的皇帝。
但自己上位的想法还真没有。
只是分了一部分天谴都这么惨了,坐到皇帝那个位置上,那不是主动找罪受吗?
又不能造反,又不能罢工,他们只能天天在心里辱骂皇帝,然后老老实实干活了。
——只希望尽快将先帝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不用过上每年都要被天谴的日子吧。
这些人如此卑微地幻想着。
得知真相,徐明瑾终于恍然大悟。
为什么他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居然能获得皇室的承认,甚至得以封王,而不是被囚禁一辈子,因为皇帝急缺打工人啊!
——他今日遭天谴受的罪,都是当初轻信皇帝轻信奸臣时脑子里进的水!
徐明瑾不能理解。
这江山是高家的江山,身具全天下最高贵的血脉,难道不该理所应当享受天下百姓的供养?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他,皇室子弟的命运就是辛辛苦苦治理天下,没有半点贪图享乐的空间,一旦做不好还要被天谴。
那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呢!
这残酷的事实险些打击得他抑郁了。
但他甚至连抑郁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赶回封地,继续老老实实当皇帝手下打工人。
数年后,在皇帝和天谴的多重鞭策下,年纪轻轻就熬白了头的徐明瑾,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英年早逝。
临终之前,他满怀不甘,留下最后一句遗言:“……愿来世不生在帝王家。”
……这皇室血脉,不要也罢!
旁边环绕着他的诸多堂兄弟们,都忍不住流下了感同身受的心酸眼泪。然后,望着病榻上失去生息的徐明瑾,他们捶胸叹息:“韩王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这是损失了一个打工人却没有补充啊!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要分担更多了?
——不行,回去就多生几个儿女,家里那几个已经成年的,也该拎出去干活了!
——打工!通通去为这天下打工!
千年之后。
“……要说历史上名臣最多、君主最贤的时代,首推大齐明宗皇帝统治时期。”历史课上,历史老师唾沫横飞,激情四射,“——有人能分析分析这是什么原因吗?”
“我知道,我知道!”
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积极举手。
“……因为明宗疯狂清理贪官污吏,挖掘提拔了好多好多有名的贤臣,这其中就包括后来官至丞相主持变法的楚济舟。”
“不清理贪官污吏不行啊,他们把百姓压榨狠了,受天谴的是皇帝,皇帝能不干掉他们吗?贪官污吏被清走了,腾出来的位置不就多了,当然都要交给有能力的清官,所以那个时候能臣辈出!”
“不光能臣辈出,还疯狂内卷呢。”
“没办法,谁让上一任灵帝给他们留下了千疮百孔的江山,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们也不得不拼命修修补补啊。在他们之后的皇帝就好多了,没那么多需要修补的,只要能做到守成就行了,难度大大降低。”
直到下了课,大家还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说到灵帝,其实相比历史上很多亡国昏君,他还算是可以的,结果被安了这么一个谥号,还被后代痛骂了近千年,历朝历代都拿他当反面教材教育后辈。”
“毕竟大家都觉得,要不是他干的不好,也不会惹来仙人下凡惩治皇帝,所谓「天谴自灵帝始」,就是这个意思了。明宗给他定下这么个恶溢,满朝无一人反对,这是明晃晃地宣泄怨念啊!别说明宗,我估计当时的宗室子弟没一个不痛恨他的。”
“哈哈哈,这就好像老爹死了留下一堆债务,不光继承人要还债,连远房亲戚都得跟着一起还,大家谁能不怨念啊?”
“……这天谴的规则设计太巧妙了,不知道是栖云君故意的,还是机缘巧合形成的。总而言之,百姓过得好不好,决定皇帝被不被天谴,皇帝被不被天谴,决定下面的官员有没有好日子过,而官员又能决定百姓过得好不好,这就是完美的自成循环。”
“对,这种情况下,有能力的臣子必然受到赏识,贪官污吏根本就混不下去!”
“嗐!说这么多,其实简简单单一句话,当天下百姓过得好不好与皇帝的性命息息相关,再无能的君主也能激发出潜力!”
“别说,历朝历代那些皇帝还挺有手段,为了逃避天谴进行过无数试探,各种小机灵鬼轮番上阵,有才华的网友都已经总结出《逃避天谴108式》,结果到最后,发现还是只能老老实实治理国家,笑死我了。”
“总之,栖云君yy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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