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五六天,终于,今天就是苏晓星要跪的最后一天了。

    除了十三阿哥府里的众人之外,没有几个对她本人上心的——顶多就是提起当下的局面,说到十三阿哥获罪失宠时有人谈到一句:“那个妾室胆子够大,也够聪明。”

    这样的话语总是会引起心照不宣的笑声。在这些读了四书五经却走岔了路的所谓“士人”眼里,这个故事更适合在戏台上听到:有江南美人肯为自己挺身而出,那当然是因为自己是人中龙凤啊!

    如果这件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苏晓星倒是能谢天谢地;可惜她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还是让人盯上了她。

    八福晋今天难得不在书房,而是在自己的屋里训导妾室。

    “你们能有今天,都是皇家的长辈们可怜我们夫妻,盼着你们能来开枝散叶……”八福晋照旧是那幅冷冷的神情,“可如今我倒是听到不少闲话,说我自己生不了,就把妾室们的孩子全部抢到自己身边。”

    她说到这里,目光骤然定在一人身上:“张格格,你说是不是?”

    那位张格格,便是八阿哥府上唯一的阿哥——弘旺的生母。

    她是这年头再常见不过的妇人了:面上的规矩自然不差,讨好起正室也得心应手;但也喜欢凑在别人那里说几句闲话,在自己独处的时候,也会动些规矩之外的小心思。

    但不幸的是,在哪个当家主母手下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她,偏偏就遇上了八福晋。

    看着脸色瞬间惨白,立刻跪在地上的张格格,八福晋冷嗤一声:“看看,你总是这幅模样,我说一句话,就像剥了你的一层皮似的……我只是想不通,良妃娘娘当年是何等心思深沉,多能伏小做低的人啊……怎么就挑了你这么个东西在胤禩身边?”

    她那双漂亮的凤目里除了嘲讽,还有几分不解:“你也不想想,让弘旺在你身边长大,他以后还能有些什么?胤禩尚且是惠妃娘娘身边长大的,你有多少本事,能养好家里的这颗独苗?”

    不只是张格格,一旁站着的那四五位妾室,听到这话也是冒出一层冷汗:无论是在八阿哥府上提起良妃娘娘,还是这样直呼八爷的名讳,若是换了她们,被八爷知道了,赶出去那都算是轻的……

    她们自然也没办法体会到八福晋看到她们时的恨铁不成钢:“你们,好生在自己的屋子里窝着也就罢了,还非要做些有的没的来现眼……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以后再让我听见哪个屋子传出来闲话,你们所有人,可都不要怪我心狠。”

    看着跪伏在地的女人们,她厌烦地摆了摆手:“下去。”

    最后的那句话,她也不知道是在说给那些女人们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到底是十三家的命好……怎么我和胤禩,就遇不到一个苏氏那样的格格?”

    同样是在这几天里,雍亲王府上也不太消停。

    四福晋御下一向宽厚平和,府里一般也都是规矩严明的;但自年侧福晋入府之后,许多事也就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毕竟,她们谁也没见过四爷如此爱重一个新人——不过这些女人们也都明白,她们输给年氏,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了她的家世。

    几位格格自然不必提了,就是府里的另一位侧福晋李氏,出身也远不及同为汉人的年侧福晋。

    但李氏所生的弘时阿哥,如今可是雍亲王府上的“长子”了。

    于是,安居在屋子里,时常看医书打发时间的年思蕴就听到这样的闲话:“年侧福晋出身这么贵重,人又深得王爷宠爱,若是有幸生下一儿半女,那以后府上有没有人听福晋的……还真不好说呢!”

    四福晋和年思蕴,谁也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她们甚至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总要让有的人说几句闲话,要不然,憋出问题来可怎么办?

    但真的惹急了年思蕴的,是这话传到了不该听见的人耳朵里——

    “福晋,妾身求您,好好理一理府中下人的舌头吧……今日妾身居然收到这样的家信,那万一有来日……”

    “先起来先起来。”看着快要急出眼泪的年思蕴,四福晋心中暗叹,但也安心几分:“来,思蕴,坐到我身边来。”

    四福晋的语调温柔而慈和,像哄孩子一样慢悠悠地对年思蕴说道:“娘家的人嘛,盼着嫁出去的女儿能早些有个孩子做依靠,也是常见的事情,不一定就是从咱们府上传出去了什么话……”

    她将年思蕴的手握在掌心里:“就算真的是咱们府上有不规矩的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查,尤其是在眼下这当口……妹妹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当然可以告诉我和王爷;至于府里的下人要怎么去管,你也可以多问问耿妹妹她们,她们的家里就是做这个的,自然也有不少办法,是不是?”

    年思蕴知道福晋对自己好,这才在看到家中来信,言辞几近无礼地催着她想办法生育“以谋立身”的时候,联想起这几天府中传遍了的话。

    她最本能的反应,就是立刻去找福晋,说清楚自己所知的事情,并求福晋出面压下这样的流言。

    可是福晋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来,是让她放下心安抚家里,对府中的事则以不变应万变;而来,福晋若是大张旗鼓地查这些话,原本没有的事情也会变成真的;第三,则是借着这个机会,和府里值得多交往的几位——比如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她们往来。

    年思蕴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太沉不住气……让福晋费心了。”

    四福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容里是这二十年来历经的风风雨雨:“我像妹妹这般年纪时,做事可远不如妹妹稳当呢……往后的日子还长,咱们一步步走过去,也就成长起来了。”

    她看着年思蕴的眼神里,还有几分赞许:“咱们府里有了妹妹,我可是省心不少。自然了,十三福晋大概也和我想的差不多——你和那位苏格格姐妹相称,性子也像是一路的,谁见了能不喜欢呢?”

    且不管其他府上为了孩子都闹出多少风波吧,眼下最让苏晓星感到解脱的,是她只有最后一天要去跪着了——这十天,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过不巧的是,到了最后这几天,原本转晴的天气又变得阴云密布。这次倒没有下雪,但是却刮起了大风。

    没有防护林,没有绿化带更没有市政工程的时代里,这样的大风,可是连京城的沙土路都要刮起三层的——在苏晓星曾经听说过的故事里,这种东西有个名字,叫“沙尘暴”。

    今天的她跪在同样的位置,但紧闭双眼和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就吃了土;那位负责看着她的刘公公对此也没有异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今天之后能彻底交差。

    但这种大风天的冷,和雪天比起来几乎不相上下:只要是在室外,风就能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衣物里,然后刮去所有的热气。

    如此循环往复,时间一长,就让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温度,只能无意识地发抖。

    苏晓星就是这个发抖的人。

    她这才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冻僵”——从她的脸上开始,风沙像一把把极锋利,极冰冷的小刀一样不住的刮,先是疼痛,再是刺骨,最后是麻木……

    她还能跪在这里,几乎只凭着某种本能:绝不能功亏一篑,从而输掉这场豪赌……

    在后院兆佳福晋那里,几位女眷们齐聚一堂:云福晋盯着煎药的火炉,那上面放着的是为苏晓星熬的姜汤;念儿捂着嘴流眼泪,珠福晋面色不忍,拿着帕子帮她擦拭。

    而正厅里,已经不方便坐下的兆佳福晋,挺着肚子站在屋里,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在她身边,胤祥一脸铁青,默不作声地披上了大氅……

    苏晓星在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了刘公公感叹不已的声音:“格格,时辰到了,您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苏晓星也想抓紧起来,可是她已经浑身冰凉,麻木到连把手撑在地上的力气都失去了。

    她咬紧牙关,一,二,三——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对着刘公公笑了笑:“……辛苦公公了。”

    “哎呦……”哪怕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刘公公,都要掉眼泪了:“格格快回去歇着吧,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覆旨……”

    苏晓星真的没有多少力气了,连回答一个“好”字都做不到;她只能点点头,迈出一步——

    然后她只感到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往下栽。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在最后的那一刻,是一股很大的力气把她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这是……凝绿?这丫头,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

    然后,苏晓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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