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四月,芳菲落尽,御苑南墙脚下的一树杏花却在此时才开始打骨朵,因无人修剪,枝条已经伸出宫墙去。
阮姝带着如珠如玉坐在不远处的廊亭,身后是莲池,荷叶还未生,风过时泛起的点点涟漪,四野开阔,岸边豢养的白鹤交颈而歌。
今日风小,四处洒了水,飞絮少了许多,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主仆三人的身影。
“朝堂上有哪些消息?”阮姝望向墙头的枝丫,轻启红唇。
如珠捡了要紧的开始说:“两日前,西南战事吃紧,粮草迟迟不到,副将许攸与三千将士被困死在开州城。”
许攸死了,阮姝瞳仁收缩,前世她死的时候,许攸在外平定匪患,活得好好的,怎么这一世,死的这么突然?
阮姝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阑干,许攸是平谷胡氏的女婿,而胡家依附的是阮家,粮草是孙家负责筹备押运,这么看来,许攸的死,孙家是脱不了干系!
便问:“孙家在朝上是如何解释粮草一事?”
如珠道:“孙大人说是因为京都数月未下雨,恐夏粮歉收,京都一带及周边的粮草调动不便,只能从历阳调运粮草,所以粮草才会迟迟不到。”
历阳在京都东北,开城在西南,多绕了一个大圈,粮草怎能及时送至。
阮姝恨道:“夏粮收获还有一个多月,京都一带八水环绕,便是数月无雨,夏粮或许有损,却不至于歉收。孙家此举明显是为报复阮家,弃前线战士的性命于不顾!”
“丞相大人在朝中也是这么说的,但是言官趁机再提大少爷当朝斩杀文官一事,将此事掩了过去,不了了之。”
阮姝眼下落寞,世家关系盘综错杂,孙家不会因为此事轻易倒下,只是可怜开州府枉死的三千将士。
前世这个时候,阮家与孙家虽说面和心不和,但还未到撕破脸的地步。
即便是后来孙云燕入宫为妃,深受帝宠,孙家一直是在背后耍手段,未曾做得这般决绝。
阮姝思索良久,明白是因为她的重生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静默片刻后,阮姝道:“继续说。”
如珠:“光禄大夫参奏孙大人纵子行凶,包庇窝藏,纵容恶仆打伤廷尉府的官差,话音刚落,廷尉却说昨夜孙大人亲自押送孙家二少爷去了廷尉府,此案已经结了,孙大人倒是未卜先知。”
阮姝笑了笑,哪是什么未卜先知,前世直到孙家树倒猕猴散,此事才被拿出来说项,眼下嘛,定是孙家提前得了消息,先一步大义灭亲,绝了后患。
又问:“陛下是什么反应?”
如玉那边迟疑片刻,道:“陛下午膳的时候多吃了一碗饭!”
看来心情不错!
孙家与阮家两虎相斗,洛子意是坐山观虎斗,他们斗得越凶,洛子意的皇位坐得会更加安稳。
阮姝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如珠后面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阮姝静静听着,没有再开口。
回瑶华宫的路上,如珠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小心劝道:“娘娘装傻不是长久之计,朝臣若是知道娘娘痴傻,怕是要出大乱子!”
阮姝平声道:“能装一日是一日,躲不过去的时候再想别的法子!”
到底,宫里宫外刻意隐瞒,但难堵悠悠众口,不过数日光景,皇后痴傻的消息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流言蜚语压都压不住,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井百姓无不知晓此事。
看不惯阮氏一族的人皆道:老天爷定是看不惯阮家跋扈飞扬,所以阮家女入主瑶华宫不过几天,就成了傻子。
众人等着看阮氏一族的笑话。
但在世家眼中,可不是单单看笑话,他们看到的还有中宫之位。
紧接着,太极殿上,免不了一场廷诤,其中不乏趁此机会对阮氏一族落井下石,以及为求私利之辈。
“陛下,臣等听闻皇后娘娘性情大变,心智如八岁稚童,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官员小心奏报。
“放肆,皇后娘娘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先帝不止一次夸赞娘娘聪慧机敏,何来心智不足一说!”
说话之人与阮良忠有七八分相似,是当朝中郎令,阮良忠的胞弟,阮良臣。
洛子意心虚地瞥向坐在右手下侧,身穿赤红蟒袍的阮良忠,闭口不谈。
太中大夫见此,高声紧跟着说道:“陛下,皇后娘娘乃国母,是天下妇人之表率,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请陛下解了臣等心中疑惑。
洛子意面露难色,结巴道:“若……无其它事启奏,今日朝事就此,罢了!”说完,仓惶起身要退朝。
此刻皇帝逃避,阮良忠缄口,众臣便知消息并非空穴来风,皇后痴傻的消息此刻信了八分。
阮良臣一脸惊愕地看向自家兄长,此事他竟丝毫不知内情。
太师温安年和声道:“陛下,若是娘娘凤体安康,不如请娘娘入太极殿自证清白。”
百官跪拜,连声附和:“请娘娘入殿!”
见此,洛子意只得将抬出去的腿收了回去,坐回龙椅,等着阮良忠发话。
听闻皇后痴傻,百官势必各怀鬼胎,此事洛子意早有筹谋,只管静观其变。
百官继续高呼。
阮良忠深吸一口,厉声道:“皇后大病未愈,凤体欠安,太医叮嘱,皇后需要静养,此时不宜出宫!”
好一句凤体欠安,需要静养,不软不硬地打在众人身上。
孙雨村怀抱玉笏,起身出班,奏道:“皇后凤体欠安,需要静养,然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臣以为,理应将太妃孙氏迎回宫中,主理六宫事宜!”
孙雨村本不抱希望让阮良忠今日便栽倒,比起确认皇后痴傻与否,把孙太妃与爱女接回宫中才是首选。
“臣等附议!”
洛子意面上掩不住地欢喜,抬手说道:“朕以为此举甚好,理应请太妃回宫主持大局。”
“凤翔行宫离京五百里之遥,太妃年迈体弱,路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如何向先帝交代!”阮良忠拱手向天,目光狠厉扫过众人,话中杀意不藏分毫,想把人接回来,痴人说梦。
孙雨村拳头攥紧,咬牙暗道:“好你个阮良忠……”
朝堂之上很快乱作一团,几方势力互相攀咬,文官互掐,武官摩拳,全然未将龙椅上的皇帝放在眼中。
瑶华宫中,如玉缝好个一尺长的布老虎,耳朵上各挂着一个金铃铛,棉絮塞得鼓鼓当当,布面用的是五色缎,样子瞧着可爱极了。
阮姝从如玉手中接过布老虎,抱在怀中,殿中响起清脆的铃声,阮姝笑着对如玉说道:“你记性真好,这个跟母亲留给我的分毫不差!”
“娘娘喜欢就好!”如玉欢喜地将针线碎布都收拾进笸箩,放回里间的紫檀橱中。
阮姝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布老虎在床上滚了一圈,高高举起布老虎,痴痴看了许久。
直到如珠入殿,才回过神,轻笑一声问道:“他们商议出个什么结果了吗?”
“回娘娘,陛下准了温太师奏本,收回瑶华宫主理六宫之权,交由世安殿裕太妃,但未收回凤印,擢令裕太妃以太妃宝印暂理宫中事宜。”
“裕太妃?”阮姝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布老虎耳朵上的金铃,铃声响起,“看来大家谁都没捞到好处。”
裕太妃是武威侯之女,出身乡野,可惜父兄早亡,侯府没了男丁,唯有一个侄女,多年前嫁去交州,裕太妃在朝中无依靠,在宫中无根基,唯剩太妃的位份。
若不是孙太妃出宫,宫中主位只剩下裕太妃,此等好事落不到她头上。
如珠继续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官员奏请陛下收回娘娘的凤印,一并交由裕太妃暂管,孙大人是第一个出声反对的,这是为何?”
“孙雨村出声反对,想必要本宫交出凤印之人,必然是孙家一派。”说到此处,阮姝冷哧一声,“凤印历来只能由太后与皇后执掌,裕太妃到底是个太妃,没有资格掌管凤印,若是破例接管凤印,是否要加封太妃为太后?别忘了陛下的生母过世多年,如今还是个采女的位份,未曾追封,孙家不傻,不会为了这件事去触陛下霉头。”
阮姝笑了笑,又道:“孙家的意图很明显,打定主意要将孙云燕送入宫中,凤印落入太妃手中,太妃是长辈,孙云燕若是只得妃位,想从太妃手中拿到凤印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若是在本宫手中,拿到凤印反而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比起将凤印交由裕太妃,不如留在本宫手中!”
听罢,如玉难过极了,“娘娘,陛下会不会真的要废后?”
阮姝蹙眉,将布老虎抱在怀中,“陛下娶本宫,立为后并非出自本意,废后之心怕是早就有了,静等机会而已。”
如玉愣了下,连忙劝道:“娘娘不如别装傻了,您往太极殿走上一趟,封了那些朝臣的嘴,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阮姝笑了笑,反问:“本宫为何装傻?”
如珠抿嘴,小声说道:“是为了防着陛下!”
所以,要保命,还得继续装傻!
阮姝浅笑,又道:“如今孙家敢跟阮家叫板,肯定是得知本宫痴傻的消息,起了让孙云燕取代本宫的心思,后宫与前朝紧密相连,孙家想更加得势,就需先打垮阮家!本宫如果不再装傻,保不齐孙家会认为无利可图,偃旗息鼓,阮家继续一家独大,陛下的处境会更加艰辛。”
说到底,还是为了洛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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