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月,暮色无边。不久起了风,霎时雷声大作,电光与漆夜交错影落轩窗。

    阮姝坐在床边接过如珠递来的汤药,屏了气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连忙从小碟中取了一块蜜饯含在嘴中,驱赶舌唇间的苦涩。

    “果真是瞒不住封嬷嬷,看了娘娘一眼,便知是娘娘忧思缠身。”如珠端着碟子,满脸愁容说道。

    “封嬷嬷是在本宫身上看到了姑姑的影子。”阮姝顿了顿,盯着药碗淡淡说,“这药味跟姑姑平日喝的是一个味道。”

    如珠听此,心头大骇,旁人以为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先帝驾崩不久,太后过于思念先帝,郁郁而终。

    实际上,太后多年来都在用药续命,待先帝过世后,私下将药偷偷洒了,最后药石罔顾。

    如珠脑海中浮现出太后去世前的样子,愕然跪道:“是奴婢们疏忽了!”

    “与你们无关,是本宫自己想不开。”阮姝淡淡一笑,“幼时不懂为什么姑姑每日都要喝药,还以为好东西,跟姑姑讨着要喝,轮到本宫身上,方知这药一点都不好喝。”

    “娘娘按时吃药,定能好利索!”如珠宽慰道。

    阮姝笑着点了点头,不接话。前世喝了多年,依旧不能大喜,不可大悲。重生回来,韩姜令给她诊脉留下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转身便走,可见吃药治不得根。

    这时,屋外突然闪了一道雷光,一瞬间四周亮如白昼。

    如珠被紧随而来的雷声吓得一激灵,手中蜜饯差点洒了出来,好在反应快,立刻让自己平复下来。

    “你也老大不小了,怕雷的毛病怎么还没好?”阮姝扯笑揶揄她。

    如珠赧然红了脸,“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夜里怕雷声!”

    “今夜不必在殿外守夜,进殿宿在脚踏上!”

    “遵旨!”

    如珠端着药碗出去,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床干净的被褥放在床下的脚踏上。

    阮姝抱着布老虎侧身睡在床畔,一只手垂下,细声道:“跟小时候一样,牵着手!”

    如珠抿唇笑,伸手与阮姝牵在一起,外面响了雷声,如珠不自觉地使了劲。

    阮姝一笑,轻声问如珠:“二哥偷偷回京的时候,本宫拒绝了二哥要带本宫离开京城的好意,你当时为何不劝本宫?”

    如珠有些后悔的感伤道:“娘娘心里有主意,奴婢劝了也是徒劳。”

    阮姝犹豫片刻后,说道:“本宫一直以为你会开口劝本宫离开!”

    如珠问:“奴婢若是劝了,娘娘会离开京都吗?”

    阮姝翻身躺平,望着悬挂在床帐顶上如意结,斩钉截铁道:“不会!”

    “娘娘明明清楚奴婢的那点小心思,还要拿来打趣奴婢,奴婢是会生气的!”如珠轻哼了一声。

    阮姝拢了拢薄衾,反问:“本宫可什么都没说,你跟本宫置哪门子气?”

    如珠低声呼道:“娘娘……”

    阮姝噗嗤一笑,“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快歇息!”

    屋外的雷声渐渐远去,一夜的风雨打残了满池的莲花。

    封嬷嬷昨夜没有看到莲池的盛景,晨起去瞧,望着池中颓败的莲花,唏嘘不已,转身往正殿走去。

    洛子意此时刚出偏殿,准备上朝,瞧着从眼前走过的嬷嬷身影些许眼熟,并未认出,以为是阮良忠又往瑶华宫中安插人,故而没有放在心上,乘了步辇往太极殿去。

    封嬷嬷刚走到正殿门外,便听到阮姝跟如珠如玉的笑闹声,摇头一笑,掀了玉石帘子走了进去,问道:“小主子在笑什么?”

    如玉看到封嬷嬷来了,扬了扬手中的绣绷,“嬷嬷快瞧瞧,这是娘娘绣的鸳鸯。”

    阮姝方才起身,只穿了单衫,伸手去攀如玉的胳膊抢夺绣绷,被如珠躲了过去。

    绣绷如如玉所愿,落到了封嬷嬷手中。

    封嬷嬷左右瞧了瞧,疑惑道:“这是小主子绣的?”

    “娘娘最近跟奴婢学绣花,前段时间还答应陛下送陛下一个荷包,快一个月了,还不曾做出来!”如玉笑道。

    阮姝学了一个月,没学出眉目,所以没想好送给洛子意的荷包绣什么花样,如玉随手描了个花样给阮姝练手。

    昨天如玉不在宫中,如珠也不大精女红,阮姝只好自己瞎琢磨,绣出来的鸳鸯不成样子,倒像是野鸡,还没来得及拆线,被刚刚进来伺候的如玉瞧了去,才有了方才一幕。

    封嬷嬷将绣绷拿起来仔细端详起来,肃然道:“比太后绣的好多了!”

    主仆三人一脸震惊地看向封嬷嬷,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太后会绣花?”如玉问。

    封嬷嬷一笑,将绣绷放进蝶几上的笸箩中,说:“太后未入宫的时候,缠着齐嬷嬷学了些日子,后来绣了个老虎成了花猫,打那以后,再也没碰过!”

    阮姝自嘲道:“看来我们阮家的女儿都跟女红无缘。”

    “小主子寻着事做,学着绣花养性也是好的,太后是半途而废,小主子可别学太后!”封嬷嬷说道。

    阮姝笑了笑,点头答应:“本宫听嬷嬷的。”

    阮姝装傻交出后宫之权,终日这般无所事事,在封嬷嬷看来像是甩掉了一个不值钱的包袱,没什么大不了。人生苦短,何必负重前行。

    阮姝用早膳的时候,如珠去了太极殿,到了午时回来。回她与如玉住的屋子里,瞧见如玉听封嬷嬷讲宫闱讳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手中笔已经在纸上乱画一通。

    如玉摇了摇头,从如玉手里接下来这个活。

    洛子意认出封嬷嬷是三日之后。

    早朝的时候,战事未平,京都一带的粮价一夜间足足翻了三倍,孙雨村将国库的银两拿去购买军粮,拿来给将士们发军饷的银钱所剩无几。

    悠悠大国,国库突然无钱可用。将士们征战在外,用血肉拼搏杀敌,为的不就是这几两银钱寄回家中养儿养老。

    没了饷银,还有谁会愿意为朝廷拼命杀敌!东北战事将平,西南战事正紧,两处都是紧着用钱的地方。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此事还没有传入军中,而且两地的将士军不必为粮发愁,无需空着肚子打仗。

    阮家手中握着大渊八成的兵马,军饷一直以来由太尉府发放,到了日子,太尉府会派兵马前往国库支取。

    军饷到了日子不发,各方将士催促发饷的呈报定会送到阮良忠的案上。

    阮良忠这时才反应过来,孙雨村为何极力支持益阳公率二十万大军前往云州平叛,一开始,阮良忠是怀疑孙雨村会在军粮押运上做文章,没想到,孙雨村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会高价购买军粮,搬空国库。

    太极殿中,阮良忠喝令孙雨村尽快拿出军饷。

    孙雨村跪在大殿上,不顾形象地抹着眼泪哭穷。

    军饷是万万不能断的。

    洛子意心里很清楚,但他根本没有预料到,孙雨村竟然会拿军饷来给阮良忠下绊子。

    国库没有银子,洛子意想到了内帑的银钱,宋兴尧却说因为修缮承德殿,已经用的七七八八了。

    阮良忠此时方才察觉他被孙宋摆了一道。

    洛子意因为军饷一事心烦意乱,从太极殿回来后,没有去世安殿听孙云燕弹曲,先回了瑶华宫。

    方进瑶华宫大门,看到如玉端着一碗药,面色凝重地跟在一个满头白发的嬷嬷身后。

    定睛一瞧,洛子意才认出,这个满头白发的人是封嬷嬷。

    洛子意眉头紧锁起来,将徐福来与安禄子支走,喊了西奴问话:“封嬷嬷怎么回宫了?”

    西奴如实交代如玉去皇陵送花,已经带封嬷嬷回宫之事。

    “封嬷嬷回来做了什么?”洛子意垂眸问,“有没有给娘娘吃什么东西?”

    西奴回道:“除了照顾娘娘起居,封嬷嬷给娘娘开了个养身的方子,这两日娘娘一直在用药!”

    “什么!”洛子意猛地站起身,“去请周院判来!”

    “嗻!”西奴躬身往后退去。

    待到西奴刚到门口的时候,洛子意喊道:“等下,先去把娘娘喝的药渣拿来!”

    西奴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去厨房寻药渣。

    洛子意心神恍惚,封嬷嬷是阮太后身边的亲信,擅长妇人之症。

    当年自阮太后被立为后,后宫再无宫妃有孕,多是出自这位封嬷嬷之手,阮姝两世未孕,也跟封嬷嬷脱不开关系。

    洛子意在殿中徘徊不定,时间过得分外煎熬。

    等了半刻钟,西奴回到偏殿,从衣摆中取出用帕子抱起来的药渣,打开放在灯下,“陛下,这是方才煎好的药剩下的药渣,陛下当心烫。”

    西奴转身去取香炉旁的拨片,再转过身来,只见皇帝徒手拨开拢在一起的药渣,慌忙上前,“陛下……”

    “无碍!”洛子意吹了吹被烫伤的指尖,仔细看着被翻开的药渣。

    洛子意将药渣反复查验七八遍,都是常见健脾清肝的药物,长舒一口气,“娘娘近来食欲一直可好?”

    西奴道:“听如玉说,近来天热,娘娘一直胃口不佳。”

    洛子意静默片刻,方才见到封嬷嬷一着急忘记了,阮姝如今痴傻着,怎么会想到用绝子汤这种东西,不过封嬷嬷断不能留在宫中,便说:“去传朕口谕,封嬷嬷是太后身边的嬷嬷,留在皇陵为太后守陵才是本分,不该再回宫中,乱了后宫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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