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迢微阖着眸子,神色难辨。

    殿中跪了一地的人,尽皆垂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长指敲在座椅扶手上,他声色如冷玉,带着股子似笑非笑的意味:“你们刚才说,见到了我的族人?”

    “是,那人身上确实有尊主您的气息,我们本想将他带回来,见他进了探灵司,方才作罢。”

    迟迢扬扬唇,笑意不达眼底。

    除他之外,他们这一族早就死光了,哪里来的族人。

    “因为我的族人从中作梗,才致使你们被九宝阁发现,暴露了身份,是这个意思吗?”

    众人叠声附和:“是,请尊主恕罪。”

    “是个屁!”桌上的青玉盏被扔到地上,溅起一片翠色,“任务没完成还敢找借口,都给我滚去领罚。”

    迟迢揉揉眉心,回了寝宫。

    他头疼得厉害,天雷留下的伤还没养好,又替人挡了雷劫,旧伤叠新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素白的衣袍被血迹染透,刚刚发了一通火,伤口又崩裂了。

    雷劫造成的伤无法用药物愈合,他耐着性子包扎好,躺倒在软榻上。

    下属不敢骗他。

    那人身上有他的气息,他们见到的恐怕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那位极能惹祸的小娘子。

    知道对方是修士之后,迟迢的心情很复杂。

    仙宗十四州算计偷袭他,他素来将仙界之人视作仇敌,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对方修为不高,名不见经传。不成想,现下对方就跑去了人间。

    修为不高,能离开仙界去到人间,想必是名门之后。

    如今的仙宗名门,哪家都和他当年被剜鳞断骨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仇人之后,迟迢就不爽。

    倒不是后悔出手相助,纯粹是不满他家小娘子的出身,在他看来,与其生于那等不讲道义的家族,还不如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生了半天闷气,迟迢冷静下来,准备去探灵司见见真人。

    嫁衣都穿了,对方还对他情根深种,便是仇人,断然没有不见面的道理。

    出了寝宫,猝不及防就被人拦住了:“尊主,仙界的人嚷嚷着要见您,说如果您继续阻挠搜查,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呵,就凭他们?”迟迢一甩袖子,换了个方向,“本尊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非常的手段。”

    走了两步,他转过头来:“去给我找些话本来,还有男欢男爱的图册。”

    侍者愣住,脱口而出:“春宫图?”

    迟迢随意地摆摆手:“我们妖族是交/配,人间好像管这叫男欢男爱,总之就是成了亲的人要做的那档子事。”

    侍者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妖尊大人不近女色,认为情爱会影响自己拔剑的速度,遂将宫殿中所有侍者都换成了男子。

    春宫图和情爱话本,更是不能入妖族宫殿百里之内。

    如今迟迢竟主动要他找这些东西,还特地说明是男欢男爱,加上前些日子不合尺寸的嫁衣,事情已经明了了。

    侍者心肝俱颤。

    不近女色,最后竟沾了男色!

    究竟是何等能耐的野男人,能勾得不通情窍的妖尊动了心?

    野男人打了个喷嚏,身上骨头疼,出口的话都带着吸气声:“大人真要袖手旁观?”

    杜临昼叹了口气:“我说过此事已经了结,你又何必揪着不放。”

    “那是九十九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们的魂魄至今仍被困在探灵司中,日日夜夜的悲泣,如何能坦然了结?”

    应向沂眼底一片沉郁之色,指尖绷紧,手背上浮出淡淡的青筋。

    有人进来,对杜临昼耳语几句,他登时变了脸色:“当真?”

    “动静闹得很大,拍卖会被毁了,很多人都在现场。”

    杜临昼皱眉看着垂头不语的人:“妖族闯入九宝阁一事,可与你有关?”

    应向沂惊诧:“妖族?”

    莫非是那些黑衣人?

    见他不像装出来的,杜临昼缓了语气:“没关系就好,你去九宝阁的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没了,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从始至终没和九宝阁的人正面交锋,回探灵司的时候也没被人发现。

    应向沂身份特殊,非万不得已,杜临昼不想和他闹得太僵,斟酌着劝道:“你说九宝阁是谋害女子的幕后凶手,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啊。”

    “证据?”应向沂攥紧了拳头,“九宝阁第九层有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具具尸骨,大人只需要派人去看看,便是铁证如山。”

    “应向沂,此事牵扯重大,仅凭你一人所言,探灵司不能贸然出手。”

    人死之后,魂魄无法长久居于世间,没有封印桎梏,至多能撑七日。

    今日是他们将冤魂从村子带回来的第六日了,明天还不能取回骸骨,她们入不了轮回,就会魂飞魄散。

    房间里点着烛灯,夜风从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晃动出一大片张牙舞爪的魑魅鬼影。

    “大人不愿与九宝阁为敌,我能理解,但咱们至少得把女子们的骸骨取回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灰飞烟灭。”

    杜临昼背对着窗口,大片阴翳落在他背后:“你能理解就怪了,现在事情的关键并不在九宝阁上,这也早已不是人间的一桩命案了。仙妖两界借着此事较劲,此时有所动作,势必得罪他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是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了的重要?”

    应向沂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杜临昼离开时没有关紧门,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像一柄钝刀子。

    后半夜,应向沂紧绷的心神终于被刀子磨断了,压抑的怒火催化了冲动,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去了书房。

    书房里备着纸,应向沂握着剪刀,面无表情地动作,不消多时,就剪出了几十张相同的剪纸。

    是普通的衣服纹样,剪出了精巧的鸳鸯和牡丹图案。

    应鱼推开门,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哥哥”。

    应向沂头也没抬,专注手上的动作:“睡不着了?过来帮哥哥一个忙,来,把这些衣服涂成红的。”

    应鱼拿着朱砂笔,一点点将剪纸涂成红色:“哥哥,这是嫁衣吗?”

    “不。”应向沂在每一张剪纸上添了一个小法阵,“这是长明灯,指引方向的东西。”

    应鱼似懂非懂地点头,片刻后,突然开口:“哥哥,不要难过。”

    应向沂愣了下,摸摸她的头:“嗯,我不难过。”

    天亮了,阳光照进房间里,为红色的剪纸蒙上一层灿烂的光辉。

    应向沂提笔写了几个字,收进信封,然后又在信封纸面上写了【杜临昼亲启】。

    应鱼看着他收拾书籍纸张,表情决然,隐隐有些慌:“哥哥,怎么了?”

    应向沂对着她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没事,去收拾一下,今晚带你回家。”

    —

    百里舒破天荒睡了个大懒觉,直到傍晚才从房间里出来。

    他照例去找应向沂,敲了半天门发现对方不在,经过的探灵师看到,招呼他:“别敲了,一早大就带着小丫头出去了。”

    “往日都赖在房间里,今日怎么舍得出去了?”

    一队探灵师跑过,方才提醒百里舒的探灵师迅速追上去。

    百里舒小跑跟在后面:“兄弟,你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九宝阁呗,听说昨个夜里有妖族去九宝阁闹事,大人让我们把附近仔仔细细地搜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百里舒:“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想凑热闹就自己去。”

    凑热闹的百里舒远远跟在探灵师后面,不等到九宝阁,就听说又出事了。

    天光混沌,议论声纷纷。

    一行人赶到九宝阁的时候,附近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穿着嫁衣的女子们魂魄正缓慢地燃烧着,她们无知无觉,齐齐地指着九宝阁。

    杜临昼听闻消息立马赶了过来:“找到人了吗?”

    他在路上听了个大概,当时就让属下回探灵司找应向沂。

    “没有,房间都空了,只在书房里找到了这个。”

    是一封信。

    杜临昼拆开信封,借着魂魄燃烧的光亮,看清了上面的字:都重要。

    ——“你说,是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了的重要?”

    ——都重要。

    杜临昼攥紧了信,眉头拧的死紧。

    那些女鬼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任凭探灵司做什么,她们都没有消失,静静地围着九宝阁。

    魂魄作灯,这九十九盏长明灯,将亮满一夜。

    与此同时,探灵司中。

    迟迢环视四周,没见到一个人影。

    仙界的人胡搅蛮缠,浪费了太长时间,他现在才脱身,来见小娘子。

    谁知竟扑了个空。

    难不成提前跑了?

    妖尊大人面色不虞,一掌轰塌了几间房子。

    远处怨戾之气冲天,令人无法忽视,隐隐带着熟悉的力量。

    迟迢捻了捻贴身收着的剪纸,眼底浮起一丝兴味,以最快的速度腾云赶去。

    所有人都去了九宝阁,探灵司大门紧闭。

    应向沂驻足不前,看着这个住了七天的地方,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带着应鱼朝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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