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微州, 州府正殿。
浑身是水的弟子跪在地上,正在汇报发生的事:“州主,弟子没拦住, 那位龙修士硬是冲了出去,外面风雨太大,您吩咐过不能离开州府,弟子就没敢追出去。”
透过薄薄的结界屏障,能看到州府外涌动的黑云, 雾浪翻涌, 其中穿插着一道道电光,令人见之胆寒。
问舟刚被叫过来, 衣服胡乱的拢着,他让弟子下去收拾一下,来到流尘身边:“风雨欲来,看这阵势像是渡劫。”
“白日里见面,我特地观察过, 他还没到突破境界的一线。”白衣仙君叹了口气, 拧起的眉峰中聚满了忧愁, “再说那星象给的指引, 也不到时候。”
问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目光透过窗口, 落在远处劈下的劫雷上:“那依你之见, 他突然冲出去是为了什么?”
流尘甩了甩手, 将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挽上去:“一,他还带着其他人,二,他此行有所求。”
“他能带什么人?”
“别忘了清垣传回来的消息, 他是从妖界来的,还是迟迢的贵客。”
最后两个字被刻意加重,咬出一股子意味深长的意思。
问舟怔了一会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说他带了迟迢?这必然不可能。且不说迟迢那记仇的性子会不会安安分分不找我们的麻烦,此次群英宴也邀请了他,日前妖界的车队已经出发,他怎么可能会和一个修士同行。”
“我也只是猜测,并非说他一定来了渡微州。”流尘揉揉眉心,“龙傲天与迟迢关系匪浅,无论是不是那种关系,都对仙界不利。”
沾衣落水,他的衣衫用了专门的料子,没一会儿雨水就凝落了。
问舟施法取来一旁的外衣,递给他:“现下当务之急是解决琉璃蛊,其他的之后再说也不迟。多穿点,你自从被迟迢伤了后,身子骨越发虚弱了,别再着凉。”
流尘颔首,接过衣服披在身上:“多谢师叔。”
“这劫雷来势汹汹,龙傲天不知所踪,你可有对策?”
“劫雷与他脱不了干系,我们不可贸然插手,现下只能等了。”
随意插手别人的雷劫,会引得天道降罚,加重雷劫,破坏自己与对方的修行之路事轻,严重的还可能搭上性命。
帮人渡劫是个要命的事,就算有绝对的把握和足够的修为,也没人愿意为了别人蹚浑水。
应向沂何其幸运,遇到了世间极少数愿意为他蹚浑水的人。
冲向劫雷的短暂时间里,迟迢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他帮应向沂挡雷劫的时候,那时的情况和现在很相似,只有一点不同:当时他抱着应向沂,两人无比亲密,现在他不得不远离应向沂,确保劫雷劈不到除他以外的人。
识海中的赤色丝线,它口中莫名其妙的话,无一不让迟迢确认了一件事:他此番龙角长成,与应向沂留在他身体中的精元有关。
该是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够如此轻易就帮他生角化龙?
他的小娘子身份不一般,虽然表面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修士,但肯定与上神界有关。
远离应向沂,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对方,也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从第一道劫雷劈下来开始,如果有人帮忙,雷劫就会视情况加重。若是应向沂被卷进来,这本就来势汹汹的劫雷,势必会更加难以抵抗。
迟迢调动妖力凝出结界,将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尤其是一双角,仔仔细细设了层结界。
他是极怕疼的,上次的天劫断角之痛还未忘却,现下趋利避害,下意识就做出了择重之选。
第一道劫雷的力量并不算太强,但也将他护着身体的结界劈出了裂纹,第二道第道劫雷接踵而至,没留给他丝毫喘息的时间。
迟迢反应过来的时候,结界已经如打碎的夜明珠一般,溅落无数闪着光的锋利碎片。
周而复始,凝出来的结界被一次次打破,迟迢面如金纸,脸色难看至极。
劫雷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这一场天劫像是要肃清长久以来的罪责,将他这条漏网之龙活活劈死。
身体中的妖力所剩无几,又一道劫雷直直劈下来,落在他背上,直接将迟迢劈回了原形。
他无力维持人形,就连护着应向沂的结界也变薄了。
吐出来的血染红了银白色的鳞片,白龙挣扎怒吼,咆哮不停,却被青紫色的劫雷困在半空,无法逃离。
劫雷是天道降罚,能毁灭六界万物,仅仅是散落的劫雷,也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将地面上的房屋全部劈成了废墟。
一眼望去,整个渡微州都是一片焦土。
过度的疼痛激发了五感,他的听觉和感觉变得更加敏锐,那些细小的哭嚎吼叫声都被捕捉到耳中。
当了几百年妖尊,迟迢顷刻间就判断出了声音的来源——琉璃蛊,以及和它搅和在一起的魔气。
邪祟与精怪比妖更怕天劫,就像琉璃蛊天生克制修士一样,劫雷是邪祟天然的克星。
没想到他这一通天劫受下来,竟然还帮渡微州解了眼前的困境。
一想到如了流尘那家伙的意,迟迢心里就不爽起来。
又一道劫雷劈下来,正好劈在龙角上。
疼痛令他失去了思维能力,整条龙都不受控制的蜷缩成一团。
接下来的劫雷都冲着他的角而去,和上次一样,像是要将这生出来的龙角生生劈断。
断角之痛使得迟迢不受控制地哀嚎出声,凄厉的龙吟声响彻长空,竟将那若干邪祟的哀嚎都压了下去。
迟迢被劈得维持不住身形,逐渐缩小,堪堪比幼年期大一点。
地面上,由他的力量构成的防御结界也被雨滴击碎了。
然而这一切,他都无从得知。
他的意识混沌,朦胧之中感觉到一阵温柔的力量,抚去了龙角上的痛,将他拥入怀中。
浓稠的黑夜像一个巨大的茧,本该没有一丝光亮,可这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突然出来了裂缝,有光从奄奄一息的白龙身上渗出来。
灿烂的赤色光点像一颗颗浮动的星子,组成辉煌的长河,接住了下落的白龙。
白龙终究落入了星河,他在迷惘之中,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地面上,尘烟与雨滴混成一团,呛得人呼吸不畅。
应向沂是被吵醒的,他捂着胸口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头顶上空,天劫已经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细小的雷电都凝结在一起,组成一股粗大的雷柱,慢慢对准了半空中被赤光包裹住的白色身影。
应向沂瞳孔紧缩,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上去的,冥冥之中似乎一股力量,遵从他内心的强烈渴望,牵引着他,将他带到半空,带到那条昏睡的、突然长出角的、神秘的白蛇身旁。
应向沂浑身发抖,连声音都打着颤:“条条……”
他是死了吗,不然怎么会听到小娘子的声音呢?
迟迢浑身痛得厉害,勉强睁开眼,从龙角上流下来的血划过眼睛,致使他看到的画面都是血红色的。
像是一场虚幻的醉梦。
他在这场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应向沂。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喊出这个名字都做不到,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
微微睁开的眼睛不舍得闭上,那双勾人的湖绿色眸子仅剩一点生气,都用在这场镜花水月一般的美好梦境上了。
他在看他的心上人。
用上这一生所有的深情,凝视着一生中唯一的挚爱。
小蛇仍旧是记忆中的大小,只是身上多了很多伤,透白的鳞片寸寸炸开,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灼人又扎眼。
应向沂疼得心尖颤抖,他甚至不敢伸出手,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弄疼他的小蛇。
狰狞雷动,天色巨变,这一场天劫终于来到了尾声。
裹挟着近乎毁灭的狂暴力量,最后一道劫雷酝酿完了力量,破开黑沉的云翳和翻涌的雾潮,对着他们劈了下来。
应向沂头脑空白,只能依靠本能反应,抱紧了他的小蛇崽。
怀抱是温暖的,迟迢残存的意识在此时兢兢业业的发挥作用,将一个念头推到他面前:这不是梦。
结界破碎,他要保护的人来到了他身边,一切都到了最坏的地步。
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
不!绝对不可以!
然而此时的他早已没了力量,根本挣不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将鳞尾挡在应向沂背上,企图为他承担一点伤害。
“砰——”
天地变色,风云涌动,雷柱兜头劈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
余波冲荡到方圆百里,渡微州境内一片狼藉,就连州府也受到波及,结界碎裂,目力所及之地,尘嚣迭起。
此后便是万籁俱寂。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迟迢突然有种狂笑的冲动。
真好啊,就算是天劫都没能将他和应向沂分开,一起赴死好像也不错。
可转瞬之间,他心底就生出绵绵无尽的恨意,他究竟做了什么不容宽恕的恶,让上苍费尽心思绞杀?
空有一身的修为,纵横六界从未有过败绩,到头来却保护不好他的心上人。
就因为他身上流着龙族的血吗?
去他的修炼飞升,得道成神,既然天道容不下他,那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意识在快速流失,身上的伤势却以更加快的速度愈合着。
成角之劫是龙族一生中最重要的劫数之一,渡过了,成神则指日可待。
迟迢身上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渡过了这场命定的劫数,然而在修为快速恢复的同时,他侧脸也浮出一片似有若无的红黑色暗纹。
明晃晃的暗纹,正是入魔的征兆。
龙族的身体修复能力位居六界前几名,仅仅次于重天上的神明。
渡过成角之劫后,修为境界大幅度提升,身体的恢复速度变得更快了。渡微州的尘灰还未散尽,周遭一片狼藉,迟迢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了七七八八,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难。
不仅是迟迢,和他紧紧相拥的应向沂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应向沂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柔和的力量正无声无息的帮助伤口愈合。
在他们不远处,破碎的砖石堆里,光彩熠熠的琉璃瓦片四分五裂,瓦片上有大片大片图案,人物与花鸟鱼虫一应俱全,像一幅广阔的画卷。
图案在轻微的蠕动着,仔细看来,那组成图案的线条竟不是墨迹,而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但无论怎么挣扎,长夜退去,日光照耀的时候,那些黑气都烟消云散了。
从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声:“快禀告州主,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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