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里的人, 即使离开了不死城,也无法像常人一样活着。
非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离开不死城, 但他能猜到, 离开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他还是个活死人,就没办法彻底脱离不死城。
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换了个生活的地方, 一切都和在不死城中一样。
他不会老去, 不会生长, 不会感觉到痛楚, 虽然离开了,但他没有改变。
大抵是他的便宜师尊——东祝做了什么,让他能够脱离不死城而不消亡,苟延残喘。
匕首是非亦从其他魔族手中抢来的, 一直偷偷藏着, 没让东祝发现。
今天东祝的心情不错, 在流火渊旁坐了一下午, 不仅给他起了名字, 还喝了一坛酒,早早就睡下了。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惹怒带他离开不死城的东祝,让对方动手杀了他, 亦或者是杀死对方,依靠对方力量离开不死城的他也将死去。
在魔界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便宜师尊的姓名,也知道他是一界之主,魔祖东祝。
面对力量如此强大的魔祖,非亦知道后一个结果出现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凭他的力量, 是杀不死东祝的。
但非亦没有迟疑。
匕首锋利,闪着寒光,在狠厉的少年手中更是一柄绝世杀器。
划破昂贵的衣料,刺破血肉,深深地插进了胸膛之中。
看到床上的人红润的脸上失了血色,呼吸逐渐停止,非亦有一瞬的恍惚,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杀死了对方。
折云宫是东祝的寝宫,夜里流云飘过,使得投落的月光被分割成斑驳的色块,在床榻上的人脸上留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非亦不是第一次杀人。
不死城中偶尔会有人进入,东祝不是他求助的第一个人,以前他有试过让别人给与痛苦或者死亡,可那些人都太弱了,不仅做不到他的要求,还被他反杀了。
但今晚刺杀东祝时,他第一次手抖得如此厉害,差点没握住那把短匕首。
非亦松开匕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到颤抖的手撑住床榻,他注视着面色惨白的东祝,良久,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怪就怪你太善良,把我带了出来,所谓魔祖,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床榻上被杀“死”的人就睁开了眼睛,且眼神清明,未有一分醉意。
非亦心惊胆骇,差点跌坐在地。
东祝转了转眼珠,就那么插着匕首直起身子,近乎和蔼地注视着惊惧的小弟子,嫌弃道:“我装了这么长时间,还以为你会发表什么大论,结果就这?小小年纪跟个老头子似的,知道的你是我徒弟,不知道的,怕要把你当成那冥河底接班人的徒儿。”
他行事不避讳非亦,连私密的事也在对方面前提起过,世人都不知晓,但非亦知道,他与那天上天的神君,神界的百花神,冥府的接班人是好友。
而冥河底的接班人,将来要继承冥府一殿阎罗位置的人,是个老成的闷性子,半点不活泼。
非亦突然生出些怒气,这怒意汹涌,攫取了他所有的心神,令他没有注意到,在发现东祝没死的那一刻,他心里产生的一丝激动和欣喜。
“我才不像他!”
少年语气恶狠狠的,倔强要强,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东祝一时语塞,颇为惊诧地看着非亦。
这小徒弟当真有趣,刺杀失败了,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怪他。怪他就怪他吧,不怪他装死骗人,竟然怪他随口的一句话。
东祝暗自咋舌,觉得下次有必要和他那冥府的好友说道说道,别一天到晚老神在在的。
毕竟这位朋友已经不招人待见到,他新收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徒弟都嫌弃的地步了。
东祝出神的工夫,非亦已经冷静下来了,攥紧了拳头:“我想杀了你,你如果继续留下我的话,迟早有一天被我杀死。”
“好啊,你想杀,为师便给你杀。”东祝没当回事,一口答应下来,倾身逼近,捏住了他仍有些抖的手腕,“只不过你要记住,下次动手的时候不能抖,手一抖,就会露出破绽。”
非亦微怔,抿着唇一言不发。
东祝用空闲的手拔出匕首,放在他掌心,恶劣地勾起笑:“嘴硬心软的小徒儿,为师就知道你舍不得了。”
非亦额角暴起青筋:“胡言乱语!我才不会舍不得你!”
“若不是舍不得,你又为何因杀死我而难过?”东祝笑笑,“少年心高气傲,如果能杀死我,你该当成荣耀。”
被匕首刺破的衣袍依旧是破的,但里面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了,一丝血迹都没有渗出来。
非亦想,他还是轻敌了。
那个结果出现的可能性不是约等于零,而是零,他不可能杀死东祝的。
非亦攥着匕首,失魂落魄地逃离了折云宫。
刺杀失败,意料之中的动怒没有发生,连惩罚都没有,东祝只是用只言片语逗了逗他,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自那日起,非亦就将自己关在魔宫里了。
他刚来到魔界的时候,好奇过这里的一切,最喜欢去找别人的麻烦,既是想借由那些人的怒气来确认自己确实离开了不死城,也想给东祝惹点麻烦。
魔祖的小徒弟自来到魔界后,就将魔心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如今破天荒的安分下来,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被东祝收拾了。
这话传到东祝耳中,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确实很长时间没见过非亦了。
心神一动,便杀进了非亦的住处。
小徒弟还是那个小徒弟,只不过看上去更沉闷了,也更像他那位古板的友人了。
东祝觉得牙疼,拎着非亦的脖领子,带着他离开魔心城,来到了流火渊旁。
渊火摇曳跃动,东祝睨着面无表情的小徒弟,好笑道:“一次没杀死师尊,就开始气馁了?”
非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是累了,等休息够了再杀你。”
“累了啊,要不要师尊哄哄你?”话音刚落,东祝便带着他跳下流火渊,“世人只知道浮水,为师今日便带你游游火!”
非亦被拘在不死城中,没有昼夜时间的概念,虽表现得老成,但到底还是孩子心气。
他下意识搂住东祝的腰,瞪圆了眼睛,死死地扒着唯一能依靠的人。
东祝低下头,瞥了眼自己被抓皱的衣服,勾了勾唇角。
一心求死,还不是怕死,他的小徒弟口是心非起来真可爱。
魔气形成一个屏障,紧紧包裹着两个人,使得流火渊中的烈焰无法伤到他们。
东祝带着他在流火渊飞上飞下,转了大半天,直接撕裂空间,往人间去了。
正值人间的上元佳节,夜里灯火通明,河里飘满了花灯。
东祝带着惊魂甫定的非亦来到岸边,像凡人一样排队买了一盏花灯:“你会写字吗?”
非亦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眼睛都挪不回来,只随便地应了声。紧接着,他的手里就被塞了一盏花灯和一支笔。
东祝眉眼含笑:“写上我们二人的名字,咱们去放花灯。”
非亦罕见的不知所措起来:“我,我不会写……”
在不死城里,他一心求死,根本没想过学习认字写字,甚至连笔都不知怎么握。
东祝啧了声,嫌弃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
非亦又羞又气,刚准备发作,就被抓住了手腕。东祝站在他身后,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花灯上写下了两人的名字。
“这世间有意思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该多瞧一瞧,多看一看。”东祝带着他将花灯放进河里,语气懒洋洋的,“每日里想着死,蠢得不忍直视,你已经离开了那方寸之地,眼界也该开阔一些才是。”
花灯随着河水晃动,逐渐飘远。
非亦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疑惑不已:“可我明明还是个活死人,我真的离开不死城了吗?”
不知消亡何时会来,担忧始终浮在心头,像一把悬在脖子上的刀,令他无法放松心神。
他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煎熬,唯有杀死东祝,才能得到解脱。
东祝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现在在人间,这里有万家灯火,也有人声鼎沸,和那不死城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为师看你是瞎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非亦气得脑瓜子疼:“……听说修逍遥道的魔头过了今日没明日,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东祝笑嘻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果明天要死,那你现在便该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对。”
这就是魔祖的道,逍遥度日,无畏无惧。
六界之中没有什么能令他停下脚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自然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
在人间过了上元佳节,东祝并没有急着带非亦回魔心城,反而在六界中随意乱逛起来。
魔祖东祝性子散漫,向来随心所欲,上午在人间,下午就撕开空间,带着小徒弟跑到仙界去了。
非亦一边担忧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消亡,会回到不死城,一边疯狂的扩展见识。
东祝不喜欢宣扬,两人就像普通人一样行走在仙界,偶尔也会用点小把戏,比如现在,隐身藏在人群之中,混入铸剑门的盛会。
一路逛过来,非亦对六界的认知清晰了很多,不解道:“铸剑门算不上仙界的大宗门,为何我们要来这里?”
“虽然不是大宗门,但这盛会是仙界中数一数二的,逛逛没坏处。”东祝带着他坐在观众席的角落,讲了一些和铸剑门相关的事,“铸剑门曾经铸造出了世间第二的法器,运气好的话,可以给你弄一件法器玩玩。”
非亦撇了撇嘴,内心的失落越来越重。
他非人非鬼,无法进行修炼,法器到了他手里就是废物一件。
盛会很快就开始了,台上依次站了几十位铸造师。
东祝啧啧称赞:“参加此次大会的弟子还挺多,看来铸剑门日后在仙界的地位会有很大提升。”
非亦不以为意:“就靠这么几个人,能提升一个宗门的地位?”
东祝欣慰不已,自家小徒弟终于露出了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稚气,让他有打压教训的机会:“实力强弱与数量无关,你师尊一个人就可挡六界万千人马,你可别小瞧了这么几个人。”
非亦语塞,心道他们不过尔尔,如何能和你这个魔头相比。
大会进行到一半,法器的质量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都属于中等水平,虽然观众席上反响良好,但还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法器出现。
非亦兴致缺缺,打了个哈欠:“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东祝拍了拍他的脑袋:“再等一会儿,这场上最好的东西你还没见识到呢。”
听了他的话,非亦勉强打起点精神。
台上已经有一大半铸造师介绍过自己铸造的法器了,剩下的不足十人,按照辈分,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弟子。
观众们已经有些疲乏了,若非拍卖环节放在最后,他们怕是现在就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台上传出一道金石脆响。
非亦眼睛一亮,抬眼看过去,就见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铸造师举着一把扇子,正在展示。
方才那道声音,就是展开扇子时发出来的。
东祝一直关注着非亦,见他坐直了身子,赞许地扬了扬眉。
虽说是为着一点兴趣将人带出不死城,但非亦确实有资格做他的徒弟,敏锐狠厉,果决心细,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应当早早在六界中扬名了。
“此物名为金石玉扇,近神品,刀剑不破,声如金玉,可纳灵力百万,对强者愈强……”
“金石玉扇,有意思。”非亦小声嘀咕,偏头看过来,“这就是本场盛会最好的法器吧,你要买来给我?”
东祝不客气地揉了揉他的头:“买不来。”
非亦疯狂躲避:“堂堂魔祖,该不会穷到连个法器都买不下来吧?”
东祝没答,只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到拍卖的环节,非亦才知道那句买不来的真实意思,不是买不到,而是人家不买。
少年铸造师意气风发,不无骄傲道:“这是我铸造的第一件法器,有很多瑕疵,我要留着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此后我定会铸造出更好的法器,届时还请诸位赏光,前来一览。”
这场盛会,使得少年铸造师郁瑾名声大噪。
非亦默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微妙:“你怎么会知道他不卖这扇子?”
东祝眨眨眼:“你猜。”
非亦:“……你幼不幼稚?”
东祝对他的鄙夷眼神视而不见,朗声大笑:“不逗你了,那铸造师是我的朋友。”
非亦指尖一颤:“你和他是朋友?”
一个魔界至尊,一个仙界小宗门中籍籍无名的铸造师,可谓是天壤之别,他们竟然是朋友?
“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不怎么熟的朋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东祝一语带过,“走吧,带你去见见他,这铸剑门百年都没出过他这样的天才铸造师了,你和他搞好关系,让他日后给你铸造个神品法器。”
非亦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和他搞好关系?”
东祝轻轻笑了声,有些得意:“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法器,世间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比神品的法器好多了。”
神品就是顶级,比神品的法器还要好,会是什么样子的?
非亦平生第一次好奇,想知道东祝的法器是什么。
可惜魔祖实力强横,六界之中能让他用出法器的人屈指可数,非亦又不愿意开口央求,这份好奇便一直延续了下去。
他们去见了郁瑾,非亦没把搞好关系一事放在心上,但聊了几句后,发现自己和郁瑾十分投缘。
两人一见如故,看上去年纪也相仿,很快就熟络起来,天南海北地聊着,最后连东祝都插不上话。
非亦第一次交朋友,东祝答应了郁瑾的留宿邀请,让他们两个一块玩了好几天。
两人惺惺相惜,分别的时候,郁瑾十分不舍,问非亦住在哪里,有时间想去找他。
非亦看向东祝,后者大大方方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住魔心城,等你能铸造出神品法器的时候再来吧。”
魔心城,魔祖东祝的地盘。
郁瑾目瞪口呆,目送着他们两个离开,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离开铸剑门之后,两人在仙界逛了几个月,走遍了仙界十四州,之后又去了妖界。
东祝喜欢扒拉各种秘辛,一路上走走逛逛,碰到个有意思的人事物,就给非亦讲相关的事。
这也是非亦见识广的原因。
眼界的开阔令非亦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刺杀东祝成为了一项他很热衷的游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
东祝也不气恼,每次都会指点一二,从一开始的手不要抖,到后来亲自出谋划策,教非亦用什么下毒,偷袭的手段。
说是刺杀,更像是玩乐。
两人亦师亦友,一直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和谐关系。
这种和谐一直延续到离开妖界。
东祝说要去冥界赴约,将非亦送回了魔心城,等到两人再见面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非亦每日无所事事,睡醒了就在魔心城里捣乱,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他和东祝走了近一年,魔界都在传东祝动怒,把他杀了。以至于在他回到魔心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他们只看到东祝带着他跳进流火渊,以为他已经死在了烈焰当中。
过了足足三个月,东祝才从冥界回来。
非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慌乱无措,不仅是因为东祝回来了,还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他长高了。
他的身体因不死城的力量而停滞,就算离开了,也不可能发生改变。
长高意味着他不再受不死城的限制,不再是一个活死人,他有生老病死,也能体会到疼痛。
他彻底脱离不死城了。
这件事来的太突然,突然到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真的实现后却令他满心恐慌。
东祝做了什么?
这天夜里,非亦带上了那把匕首,偷偷摸进了折云宫。
东祝喜静,是故折云宫里没有安排侍候的人,整个宫殿鸦雀无声,只有忽轻忽重的呼吸声昭示着寝宫里有人的事实。
那一天的月光很凉,凉得非亦浑身发抖,握着匕首的手都不稳了。
就像是第一天刺杀东祝的时候。
东祝躺在床上,睡得不太安稳,他身上没有酒气,倒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
甘甜少苦味重,像药。
东祝受伤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非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冷硬的响声。
本就没睡沉的人睁开了眼,一双黑沉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好似乌云压城,又若黑潮迭生,过了许久,才恢复静寂。
东祝的呼吸轻,声音也很轻:“又手抖了?”
看样子这次舍不得的更厉害了,还没近他的身就握不住匕首了。
于非亦而言,不知是好是坏。
但对他来说,终究有些得偿所愿的欣喜。
非亦沉默地走过去,踩到匕首的时候,碰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停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平躺的人,这才看到清淡的药香之下,藏着一张多么苍白憔悴的脸。
他的身体如树枝抽条,一按下生长的开关,就窜了出去,现在已经像个半大的青年了。
配上那双总是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也更加和谐了。
非亦微微弯下腰,脊骨几乎折断,他伸手按在东祝的胸膛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伤了你?”
本是想调侃一番的,但出口才发现,话音抖得厉害,藏着显而易见的恐慌。
东祝微怔,倏忽便笑了。
不死城的人身上没有热度,他的小徒弟态度和体温都一直像一块冰一样,可现在放在他心口的手却是温热的。
冰在融化。
无论是他对他的态度,还是他身上的温度。
“你师尊是魔界至尊,谁能伤得了?”
回答像是反问,非亦知道,这是他不愿意说的意思。
理当识趣一些,就此打住,可血上心头,话到嘴边,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是天上天的神君?还是神界的人?亦或者是仙宗十四州联手?妖界四族合谋?冥府……”
东祝静静地听着,听他将六界都数落了一番,好笑地舒出一口气:“为师在你心中,人缘就差到这种地步了吗?让六界都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嗯?”
非亦手上用力,恶狠狠地摁了一下:“我在好好问你,你别拿些有的没的搪塞我!”
东祝闷哼一声,眉心紧蹙,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非亦怔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按疼他了,仓皇地拿开手,手足无措:“你,你怎么样了?还疼不疼?有没有事?”
东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缓过来之后,他支起身子,倚靠着床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说是少年已经不合适了,如今的非亦大概与东祝差不多高了,时间停滞所沉淀下来的气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可靠的青年。
他一直没有说话,非亦有些耐不住性子:“我长高了,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东祝玩味一笑:“长高了,变成大人了,翅膀硬了,就敢夜闯师尊的寝宫了?”
非亦时常觉得,他和东祝说不明白。
这魔头装疯卖傻的功夫奇高,世间无出其右者,无论何时,都能用一副从容不迫的态度面对所有人,让别人跟从他的引导。
非亦心里憋着气,又不敢动手,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重伤脆弱的魔头给弄死。
小徒弟变成了大徒弟,垂头丧气的模样却一点都没改变,别扭又委屈,如果再红了眼圈,就更像受欺负的稚童了。
东祝见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无奈失笑:“你若想为我哭丧,委实还早了些。”
非亦:“……你还是闭嘴吧!”
东祝不想说的事,谁都问不出来,非亦放弃了,回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又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他一言不发,闷着头把玩匕首。
非亦的手很灵活,匕首在他手指间翻来翻去,好似一只翩跹起舞的银色蝴蝶,飞上飞下。
东祝被那锋利的寒光刺了眼,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快把这神通收了吧,别一个想不开,又将这玩意儿捅进为师的心窝子。”
非亦手一顿,指腹抵着匕首的刃,一阵刺痛:“怕我趁人之危,动手杀了你?”
东祝咂摸了一下,摇摇头:“死不死的不是大事,就是这玩意儿看起来怪凉的,插进身子里一定很冷,我不喜欢凉的东西。”
东祝好热,从他时常去流火渊旁坐着就能看出来。
非亦沉默地收起匕首,指腹上的血口刺痛,他用指尖重重地捻了两下,带着一股子狠厉:“死不是大事吗?”
“世间万物,终有一死。”许是想到非亦出身不死城,东祝又补充了一句,“不死城已经是过去了,现在你我都不是例外,总有一天要死的。”
粘稠的血液被摁在手指间,非亦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声音有些沉:“你是要死了吗?”
东祝张了张嘴,突然皱起眉头,一把抓过他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血腥气被药香遮住,他又精神不济,是故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非亦掀起眼皮,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你因为我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瞳孔是正常的黑色,此时竟凝出一点浓郁的紫,透着丝丝邪气。
身为魔祖,东祝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非亦入魔了。
将非亦带出不死城,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虽然常常以师尊自称,但在修炼上,他确实没有教授过非亦一星半点儿。
凡人的一生很短暂,但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东祝以前去人间游玩,常常会羡慕,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如果能做一对普通的眷侣,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尝试着为非亦规划短暂又快乐的一生,却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非亦入魔了,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
有的人生来就是魔族,而有的人则是因为各种原因入魔。
前者因为自身条件不错,修炼的道路也很广阔,后者却是逆天而行,很容易走火入魔,一命呜呼。
依靠心魔修炼本就不是正途,细数魔界历史,入魔者也有修炼到很高境界的人,但他们无一不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东祝罕见的惊慌起来,掐着非亦的手腕,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身体虚弱,魔祖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手腕上被捏出一圈淤痕。
很疼,但非亦很快活,笑得如释重负,对着面色惊慌的东祝,叫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声“师尊”。
东祝之前的想法没错,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非亦定会早早扬名六界。
他的天赋奇高,入魔之后修炼得更加得心应手,修为一日千里,一个月内接连突破三重境界,震惊了整个魔心城。
此事渐渐传开了,整个魔界都知道魔祖收的那个废物徒弟不废物了,修炼速度颇有赶超魔祖的架势,或将成为第二个能与魔祖东祝并称的天才。
东祝在折云宫休养了半个月,便痊愈了。
神君为了救心上人,想办法为他改了命格,成功之后特地邀请几个好友去天上天一聚。待在魔界也是心烦,东祝索性去天上天散心了。
这次聚会之后,神君要闭关休养,他们戏称神君的心上人是个小祸水,引得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几人相熟,也问过神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方只是笑而不语。
席上推杯换盏,东祝喝了个烂醉,是被那位老古板朋友送回魔界的。
两人到魔界的时候,适逢非亦再次突破境界,雷劫声势浩大,朝着魔心城劈下去,直接将醉酒的东祝给劈清醒了。
他着急忙慌地冲过去,连老朋友都没顾得上安顿,奔着雷劫聚集的地方而去。
非亦坐在流火渊旁边,有条不紊地应对着雷劫。
结界之中,少年面容坚毅,周身邪气四溢,眼睛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黑色,眉心魔纹蔓延,力量已经比东祝想象中还要强了。
东祝怕打扰他,没敢走近,隔着一道流火渊,静静地注视着他。
天上劫雷,地上流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舔吻着东祝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即将出鞘见血。
冥河底降生的人没有姓名,日后继位的称号就是他们的姓名,东祝那位不愿继位的友人是未来的冥府掌权者,将成为一殿阎罗。
他追过来,看到隔着一道流火渊的两人,惊诧不已。
东祝修逍遥道,无牵无挂自能所向披靡,他认识东祝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他。
凝重,阴沉,偏执……几近走火入魔。
一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你生了心魔?”
东祝眼睛不眨,注视着火焰后的身影,苦笑一声:“今日聚会时问的问题,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神君为什么要折自己的力量,去改一个人的命格?
他明白了。
东祝长出一口气,似是释然:“世间哪有逍遥道,遇上情之一字,终不可敌。我这逍遥道停滞多年,不见进步,此番怕是彻底得不了逍遥了。”
非亦成功渡劫,力量有了很大的提升,虽还无法与东祝匹敌,但也成为了魔界中的佼佼者。
随着修为的提升,他的心魔也更深了,除了修炼,他整日都黏在东祝身边。
东祝的话要多一些,但从天上天回来之后,东祝就愈发沉默了,非亦询问未果,两人之间愈发沉默,常常是对坐不言。
非亦隐约觉得东祝怪怪的,尤其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东祝时常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有心找个机会问问,特地在一天晚上准备了酒,想邀请东祝共饮一杯。谁知不凑巧,当天下午东祝接到传信,神色凝重地离开了魔界,多日未归。
再有消息传来的时候,便是天上天的神君大闹妖界白龙族,强行掳走白龙族的小殿下,想夺取他的生命救自己的心上人。
妖界,神界,冥界被神君搅了个天翻地覆,在传闻之中,神君还胁迫了神界的花神,冥府的阎罗继承人以及魔界的魔祖。
世人皆道神君昏聩放肆,但非亦清楚,那不是胁迫,他们几位都是心甘情愿相助的。
东祝回到魔界后,整个人疲惫不堪,整日里窝在折云宫里,也不出去乱逛了。
非亦知他为友人忧心,不想惹他心烦,便减少了去折云宫的次数。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折云宫外站着,隔着宫墙,无声地瞧着那个能牵动他心绪的人。
要让非亦说的话,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知道自己对东祝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所修之道有点像东祝的逍遥道,是故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都是顺着心意施为。
又过了几个月,白虎族动乱,使得人间生灵涂炭,神君率天上天长风军入妖界。
动荡平息,但神君失去了音讯,一直到第七天,消息传到了东祝耳朵里。他从折云宫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进了妖界。
非亦常常站在折云宫外,发现了他的离开,悄悄跟在后面。
白虎族内不仅有长风军,还有其他三族,加之非亦不敢靠的太近,便只守在外面。
当天夜里,神君携长风军回归天上天。
除了非亦,没人知道东祝曾经去过白虎族。
在那之后,东祝回折云宫躺了几个月,好似受了很严重的伤一般。
非亦嗅着从折云宫飘出来的药味,心中恨意横生。
是长风军?还是妖界四族?
他无法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想杀了重伤东祝的人。
四族之战浩浩荡荡,席卷了整个六界,人人自危。
非亦并不关心外界的事,他正焦头烂额,忙着应对那位没教过他一星半点儿的便宜师尊。
东祝走火入魔了。
修逍遥道,无求无畏的魔祖生出了心魔,还走火入魔了。
太奇怪了。
似乎在东祝第一次从冥界回来后,他就变得很容易受伤,而今还走火入魔了。
非亦忙得没心思去思索其中的缘由,他开始留宿折云宫,整日整夜帮东祝疗伤,帮他平息身上暴涌的魔气。
东祝的意识一直不怎么清明,偶尔清醒过来,也是让他不要白费功夫了。
非亦急火攻心,终于累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靠在东祝怀里。他的师尊满头白发,含笑看着他,仿若他们在不死城初见的那一天。
他已经比东祝高了,看着面前瘦削的人,恍惚之间,无法将对方和那个意气风发的魔祖联系到一起。
“我的逍遥道已破,修为尽散,会死的很难看。”东祝摸了摸非亦的指腹,被匕首划出来的伤痕已经看不出来了,“太丑了,我不喜欢那样。”
非亦是敏锐的,瞬间就猜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红着眼睛吼道:“你想都别想!”
他像一只困兽,愤怒地嘶吼着。
东祝仍然笑着,费力地抬起手:“已经比为师高了,长大了。”
非亦沉默地弯了腰,让他摸到自己的头:“师尊,师尊……”
他叫了很多声,仿佛要把过去的都补上。
东祝一声一声地应着,俯身环住他的肩膀,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到无法察觉的吻:“让我成为你的荣耀,好吗?”
非亦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抖过,东祝握住他的手:“不要抖。”
你一抖,为师就舍不得了。
匕首被牵引着送进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渗出来,浸湿了衣衫,染红了他银白的发丝。
非亦咬紧了牙,视线模糊,发出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
“为师……咳咳有件东西要,要留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乳白色的光晕从东祝身上飘出,凝在半空之中,组成十三根长短不一的骨杖,它们不停的发出悲鸣,被牵引着飘向非亦。
骨杖十三,东祝的本命法器,非亦曾经好奇过的东西,如今成为了东祝送给徒弟的最后一件礼物。
“将我……葬入流火渊吧。”
非亦闭了闭眼,识海之中的骨杖十三又开始嗡鸣了:“我将他的尸骨焚烧,依照他的话,将他葬进了流火渊中。”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的私心,他偷偷留下了一小瓶骨灰。
“可惜在他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对他有情,没来得及告诉他只言片语。”
应向沂与迟迢说不出话来,既觉得悲恸,又觉得唏嘘。
这段故事并不完整,缺少了东祝衰弱的真相,他们无法想象,非亦是怎么捱过漫长的岁月,一遍遍回忆锥心之痛,以寻找蛛丝马迹。
在仙界初见时的魔尊,骄恣荒唐,一点都不像描述中的非亦,反而像极了那位逍遥自在的魔祖。
应向沂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大抵就是你死之后,我活的越来越像你了吧。
非亦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怀疑,他的衰弱与我有关,我从活死人变成正常人,肯定要付出代价,他替我承受了这份代价。”
千年的时间,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他懂得东祝只言片语中的关怀,也明白他的师尊定然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情。
所以他绝不会放手,即使他们之间的缘分生不可求,死不可求,他也要强求。
“而今他的记忆在恢复,我想帮他。”非亦心中烦躁不安,“他不相信我,也不想记起曾经,他不愿意让我帮他。”
他怕六殿出事,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师尊再次消失,他等了千年,实在等不下去了。
应向沂安慰道:“你先别急,东祝当年能瞒天过海活下来,又在冥界复生,一殿定然参与其中,知晓一切。他愿意让你带走六殿,肯定是相信你能找回东祝,一定会有办法的。”
迟迢点点头:“说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一殿为什么特地把那小虎崽留下,你说东祝曾去过白虎族,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应向沂摸了摸下巴:“确实,那小虎崽子是被神君封印的,我身上有神君的力量,它会亲近我很正常,可它为什么亲近六殿呢?”
“此事定然与东祝有关,他去白虎族,一定做了什么。”
三人对视,觉得找到了突破口。
就在这时,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白色亮光,惊呼声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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