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是夏彦的。
这下挺好, 不用特意去找了。
颜方过去开门,吴碧莲还坐在地上嚷嚷,一脸的灰土, 看到颜方开门还在叫嚷;
“是不是你让他这么干的!”
“我要是摔出个毛病,你们必须得负责!”
“负什么责?给你养老送终?”
文文静静的声音从颜方的身后传来, 让整个院子安静了一瞬,大家的视线也落到了院子里瘦瘦小小的身影上。
小姑娘娇弱得像支纤细薄弱的菟丝花, 说的话却十分尖锐, 这是借之前吴碧莲不给自家公公治腿疾时说的话刺她。
这几天温度降得很快, 颜昭今天穿了浅桃色的套裙,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针织围巾。
农村是很少见到这样的样式和颜色的衣服的, 农村人整日哪怕不做什么事,晒些太阳免不了, 这衣服又不方便干活, 说白了, 这就是城里有钱人家姑娘的打扮;
套在一个农村姑娘身上,肯定是个四不像。
但颜昭穿着,比城里的娇小姐还要像娇小姐, 就连这农村土里土气的院子, 都被她这一身娇养模样, 衬得提升了几个档次。
吴碧莲扫了扫颜昭,眼里闪过嫉恨和轻视。
“一个病秧子山鸡, 也就你爷爷愿意养着你这个折本货,真以为穿几套好衣裳就有凤凰命了?我呸!有娘生没……啊!”
尖利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裴沐踩在了她撑在地上的手背上,一脸暴风雨欲来的模样,甚至还碾了碾,又是一阵凄惨的叫声。
“你要是还想要你的手, 最好闭嘴。”
颜昭看向裴沐;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
吴碧莲疼的龇牙咧嘴,不敢正面冲裴沐说话了,但是颜家老小她总是不怕的;
“大伙儿可都看着,我这受了伤,全是赖你们颜家,我儿子又给你们帮工,没道理钱都给你们赚去了,我们家连不要钱的种子都捞不着!”
颜爷爷喘气都不顺了,指着吴碧莲,白胡子发颤;
“你这是胡搅蛮缠!”
“之前你儿子帮的忙,我给你换了钱,你今天来堵门叫骂,是什么道理!难道你男人当个村长,你就无法无天了吗!”
吴碧莲听了这话,反倒得意地笑了起来,只是因为身上还带着痛,脸上有些狰狞。
“你这老头子还知道我家男人是村长啦,你也不想想,那我还能吃亏吗,这村里村外,谁能让我吴碧莲吃亏的?你今天要不把种子给我,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正好,你今天也走不了。”
吴碧莲看过去,是之前在村口问路的那个冷脸阎罗相的城里人。
但这里是禹家村,又不是城里,她可不怕;
“你又是哪来的,跑到禹家村撑什么面子?”
转头又刻薄地睨了一眼颜昭,
“年纪不大,勾人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厉害,就你这样的赔钱货,进了谁家谁家就得倒大霉!”
说着还唾了一声。
“这句话,应该送给你才对吧?”
颜昭已经瞥到了夏彦后面的公职人员。
眼见裴沐又要上前,吴碧莲连忙往后缩了两步;
“你一个男知青,欺负妇女同志,还要不要脸!等我回去和我家男人说一说,我看你在农场还怎么混!”
“他怎么混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夏彦挑了挑眉,“对了,还有你口里挂着的你家男人。”
“难道他没告诉过你,欺负人之前,要先看看你惹的人,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彦放狠话的神情太过随意,不免让吴碧莲有几分危机感;
但也许是历史的经验让她没什么警惕心,虽然有些怀疑,但也没有过多担心。
毕竟她从嫁到禹家村,还真没吃过什么亏。
“妈!妈!”
又是一阵呼喊声传来。
人群转身,就看到禹东和禹苹两人跑过来。
两人见到自己亲妈坐在地上,一脸狼狈,脸上的反应大相径庭。
“妈!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子!”说这话的是禹苹;
“妈,你又来找颜家的麻烦干嘛!”这是禹东。
吴碧莲听了女儿的话才觉得熨帖,立马又被胳膊肘外拐的儿子气的要翻白眼;
“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闹事,你快回家看看去,爸出事了!”
禹东有些气急。
“你爸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
吴碧莲这会儿连手痛都顾不上了,准备跟着儿子回家去看,结果被两个穿得齐整,像是什么公职人员的人拦住了去路。
“你现在恐怕不能走。”
“我凭什么不能走,怎么,你们这是要叫人对我这个老婆子动手?!”
夏彦似笑非笑,“虽然你恶心得厉害,但我也用不着和一个即将坐牢的犯人动手。”
这话一说,不仅是吴碧莲,禹苹和禹东脑袋也有些卡壳;
再一看,面前这两人,确实像是政府当差的人。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妈怎么可能是犯人?”
禹东勉力维持着镇定,而禹苹这会儿已经吓得连话都不会说,只能抱着哥哥的袖子,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
这回是公职人员回的话,“有没有抓错,等回去审审就知道了。”
吴碧莲哪里见过这个架势,连忙去拉禹东;
“快去叫你爸来,你爸说得上话!我可不能坐牢,我坐牢了你们俩怎么办哪!”
禹东被推搡着,却一动不动,看着他妈有些疯狂的样子,语气艰涩;
“爸来不了……”
“怎么来不了,你就和他说,他媳妇都要被抓走了!他要是不来,以后就别想我再和他过日子了!”
吴碧莲还以为是自家男人不乐意,立马就摆上了脸色,把以往吵架压他的话一套一套搬了出来。
禹东神情有些疲惫,“妈,这都什么时候了……”
“家里也来了人,爸被带走了。”
“你说的……带走是什么意思?”
吴碧莲哪能真没听出来,她这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脸色顿时比臭塘泥还难看。
两位公职人员拘着吴碧莲,还没来得及走,就看到两位同事过来了;
这大半村的人看着他们寒暄几句,然后见后来的两个看着这一堆堆人。
“原来都来这里看热闹来了,我说怎么一家家的都找不着人,连个问路的都没有……”
说着,从兜里拿出来几章叠着整整齐齐的纸,像是找什么字;
“正好你们大家都在这里,帮我看下这几个人在不在,免得我去找了。”
“王二娟在这吗?”
人群里一个小姑娘突然被叫到名字,愣了一下,接着就大哭起来;
“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坐牢啊,我什么都没做!”
那人没理会,他名字还没念完呢;
“周大妮在不在?”
又是一声嚎啕大哭。
人群里也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村长这家就算了,这俩小姑娘能犯什么事儿?”
“就是说啊!”
“哎哟,真是怪吓人的,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来村里抓人的……”
“这犯法要怎么处理啊,是不是得枪毙啊!”
……
人群里越说越离谱,都快引起恐慌了,说话的公职人员只能停下来,给大家科普科普情况。
而禹苹躲在她哥的身后,脸白得和纸一样,冷汗比大热天站太阳底下还流的快!
王二娟和周大妮都被抓了,那她是不是也得进去了?!
她不过就是让人哄颜昭进山而已,颜昭她自己进的山,她又没干别的事啊!
“哥,救救我,我不想坐牢,不想被枪毙!”
禹苹紧紧拉着禹东的袖子,眼泪和鼻涕一个赛一个的流;
“哥,你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这会儿没人注意她们兄妹的动静,禹东还以为她是被父母被带走的画面吓到了,只能强忍着心慌安抚妹妹;
“别怕,爸妈被带走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你不会有事的。”
他这一安慰,禹苹更怕了,腿肚子都筛糠一样;
“哥哥,我是你妹妹,你不能让他们抓走我,我不要坐牢呜呜呜……”
禹苹话刚说完,那公职人员又接着念了;
“禹苹是谁,在不在这里?”
禹苹直接一个屁股蹲,腿软跌坐到地上去了。
禹东也是一脸震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妹妹这么小,能犯什么事?你们可不要瞎抓人!”
“我们都是拿公文办事,怎么就成瞎抓人了?”
那公职人员也是一脸不耐烦,毕竟抓人的原因,他们都清楚,这一家子五口进去三个,平日得坏得多没边?
他们也不用问了,估计禹东后面地上那个哭得都看不出相貌的姑娘就是,便走过去伸手拉人;
禹苹见他们过来,紧拽着自家哥哥的裤子,吓得大叫,不一会儿,一股难闻的味儿就从人群里飘了出来;
原来是禹苹吓得厉害,都拉裤头里了……
看热闹的人闻着味儿,顿时一蹦三尺远;
准备去拉人的公职人员脸上也不好看,一个接一个的浮上嫌恶的表情。
禹苹这会儿可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要坐牢要枪毙的事,像疯了一样大喊,对着公职人员又是骂又是踹;
“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郑丽丽让我干的!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要坐牢,我不要枪毙!”
“都怪郑丽丽……是她让我骗颜昭去山里的,是她不让我说出去,你们去抓她,不要抓我!”
“……都怪颜昭!是她老是抢别人哥哥,还去勾引别人知青!你们去抓她啊!去抓她啊!”
禹苹喊得声嘶力竭,周围的人则是一脸震惊;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
原来那次是小姑娘争风吃醋,把颜家小姑娘骗到山里去了?
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那天农场知青和村里人可都是找了大半夜都没找到人!
深山里又是豺狼虎豹的,颜家姑娘又是先天病的身子,这要是出了点什么差错,岂不是连命都丢了?
她们还不告诉这些人下落,让这么多人忙里忙外忙活了大半夜……
这小姑娘家家的,心怎么这么狠毒?
倒真和她那个霸蛮不讲道理的娘一个模子!
“你也别着急,你是要带走的,郑丽丽也跑不到。”
公职人员冷淡回答,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颜家爷孙听完,这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
他们就说,颜颜从小听话,从不让人操心,怎么会突然往村里人都不去的山里跑?!
气得两人冲过去就要动手,公职人员自然得上前拦着,但他们得了交代,拦得也不怎么尽心;
禹苹和已经被带上车的吴碧莲挨了好几下。
众人见这两辆车把几人带走,在村里土路上扬起一路的灰尘,都低声讨论着,半天人都没散。
“不得不说,这颜家还真是厉害,居然能把村长一家都弄去坐牢!”
“那是他们本来就该坐牢啊!吴碧莲那个样子,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因为这些事坐牢的我还没见过……”
“这颜家小姑娘,倒是城里的关系多,有这么多人给她出头。”
……
讨论声不大也不小,颜家人站在院门口,自然也能听到;
“热闹看完了,就都散了吧。”
说话的是夏彦。
主要是他对被人当猴子看没有兴趣。
大家说散就散,原本说来讨药草种子的村民也没敢留下了;
这得罪颜家的人都进牢里去了,他们还哪敢拿什么乔闹事。
顿时院门口除了颜家三个,就是夏彦和裴沐了。
颜家爷孙还在心疼自家的孙女和妹妹,夏彦则走过去拍了拍裴沐的肩膀;
“可以呀你,动作比我快,弄弄村长就算了,居然能把三个小姑娘都弄进去,倒是郑丽丽那里,你回去怎么跟人父母交代?”
裴沐沉沉看了他一眼,动下肩,把夏彦的手挪了下去;
“这跟你没关系。”
颜昭看了看两人;
今天有这两人在,她倒是分毫力都没出。
“你们俩要进去坐坐吗?”
“坐!这么大老远过来,自然得坐坐!”夏彦首先进了门。
裴沐则看向颜昭,黑眸沉沉,最后也抬脚进了院子。
颜爷爷和颜方知道今天都是靠这两人救场,而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大的阵仗,以后怕也没人对颜家爷三颐指气使。
便连忙把人迎了进去,端茶倒水道谢。
五个人坐在院子里,气氛却没有多热络。
主要是夏彦找了个什么话头搭话,都会被裴沐不轻不重或是针锋相对的挡回去。
颜爷爷和颜方爷孙俩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情况。
但两人都是来帮忙的,他们自然是偏帮谁都说不过去,只能在一旁尴尬的看着;
只要两人不在他们家院子里呆着,自然就没事。
颜昭自然更是一句话没有,只在两人提到她的时候,抬头看看两人;
但不用等她回答,他们互相就已经搭上回合了……
夏彦不愿自讨没趣,终于起身告辞;
“你哪天若还想去我那里玩儿,可以随时联系我,怎么联系我,你知道的。”
颜昭点点头,起身送他到院门口。
爷孙俩总算是松了口气。
颜昭送人回来,就看到裴沐眼眸沉静又带着一丝温柔地看着她;
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她想了想,主动开了口,“裴知青要回去吗?我要去农场给团长送药,可以顺道一起去。”
裴沐点头,起身。
两人走到田埂上,裴沐才开口;
“你和夏彦很熟。”
这句话是个陈述句。
颜昭的步子顿了顿,走在她身后的裴沐步子也停了下来。
颜昭:“我以为,你不会想理会我的事情。”
小姑娘的话听不出情绪,裴沐努力分辨这句话里是否带着失落遗憾的语气,但田埂上的冷风大,话音才落,就被冷肃的风吹散了。
他怎么会不想理会她的事情呢?
他就连随着知青队伍务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笑的样子,她乖巧喊自己哥哥的样子……
裴沐呼出一口浊气,回避了这个对话。
“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夏彦这个人,心野得很,玩心又重,颜昭这样单纯乖巧,若是落到夏彦手里,定要被夏彦拿捏,引得团团转。
他也是男人,他自然知道夏彦眼里,对小姑娘的兴味是什么;
但他只要想到小姑娘日后站在夏彦身边,对着夏彦笑得像花儿一般,他的心就像被密密麻麻的针一齐扎透。
他几乎自己都没办法分辨,这句话,是真的为颜昭好,还是包藏自己的私心。
颜昭紧了紧围巾,侧脸看了看被云遮住的太阳。
裴沐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小姑娘长长的睫毛,随风飘舞的碎发,以及冷风下白得有些透明的脸颊。
“这句话,是不是也适合你。”
裴沐的心如同从钢索上骤然跌落,耳畔是高空呼啸的冷风,仿佛要将他的心脏冻裂,摔个粉碎。
她是彻底对他失望了,不想再和自己有任何意思关系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解肺部窒息的疼痛感。
这也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颜昭送完药,裴沐还站在团长办事处的门外;
“我送你回去。”
颜昭没再拒绝,随口问了问裴沐走的时间,得到了确定的日期。
“到时候我去送你,我还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裴沐默然。
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纪念的时候,他并不想拒绝。
颜昭已经盘算好了,那天离别的情绪上来,她应该很容就能完成第三个场景,就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正好安排安排颜爷爷和颜方以后的生活;
颜爷爷和颜方真的给了她从来没有过的家的温暖,她离开之前,当然要给颜爷爷和颜方好的生活,让他们一辈子开心快乐,衣食无忧。
然而在过年之前,又发生了一件事。
大雪接连下了好多天,没有暖气和空调,颜昭整日呆在烧着暖炕的家里,不愿意出门;
除了懒之外,她这个人也确实怕冷。
傍晚吃过晚饭,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院门突然被敲响。
来的人是团长和裴沐,他们身上都沾了雪,眉毛睫毛都沾着白色的雪花。
林场那边团长的老婆发了急症,来请人去看病,指名了要颜昭去。
毕竟十里八乡的,现在都知道了颜昭的医术,比县城里大医院的医术还要好。
颜爷爷和颜方本来不想要颜昭这时候出门,但人命关天,他们自然也不能耽误,便想一起跟着去。
团长连忙拦住他们俩;
“裴沐会开车,我让裴沐送颜昭过去,裴沐你们总放心,到时候他在把颜昭带回来,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雪,卡车前面也坐不下这么多人……”
颜家爷孙俩总算答应,去给颜昭收拾了东西,又给人里三层外三层包上了御寒的东西,转而交代裴沐;
“早点带颜颜回来。”
裴沐看着大半月没见、此时被包成粽子一般的人儿,眼珠子转都没转;
“放心。”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