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弯指敲了敲阎罗像的空壳,边听着清脆的咚咚声边和二人说道。
“人剑同名,道长也叫解渡哦。”
解是名,而不是同“谢”的姓音,丹朱便想着可能是那位道长在观中的道号。天下道观何其之多,他两先前有缘结识的半向来只认人不认宗门,就露出的些许衣饰去寻身籍更是毫无印象。
“他的魂魄呢?也在外面?”少衡皱眉道。
莺莺跳下来,摇摇头:“不在,不知道在哪。”
丹朱自觉奇怪:“你不是被他放出来的吗?”
把手里的鸟儿放走,见它飞着飞着又变回了碎纸落在院中,莺莺靠在门边说道:
“我醒的时候,道长在人群中看到了我,他说要我在他死后再撑两个时辰,然后,舌头就被拔掉了。我看着猫吃掉了我娘和很多村民,那个妖怪把他们的魂魄封在村庄里,想要吸收更多怨气。”
她望着外面的悬日双眼低垂,应是在回忆。
“我想办法在村里不停地逃跑,让黑猫抓不住我。后来快要被吃掉时,这把剑飞过来砍掉了村长的头,我只能跟着剑一直逃,逃了两个时辰多。”
“两个时辰后怎么了?有人来了?”听着她说到一半突然断掉,丹朱很是疑惑。
莺莺走去她身边,眨着那双黑到发亮的眼睛,笑道:“丹朱姐姐,我不告诉你。”
倒是同先前模样别无二致,若是几日前,少衡尚觉这神情颇为可爱,现下却是笑也不得哭也不得。
“这阵法重现死者生前,定是要以其魂魄为引,并不是莺莺你当时所能施术。”
庙外的声响越来越大,像是。他轻叹了声,又道:“他们这三年来也不断在幻境重复恐惧、悲怨、死亡。你不愿意再接着说,因为那人,是解渡道长的亲友对吗?”
唇边略微扬起,莺莺还是笑着望向二人,她没有就这个问题去回答是或否。
有时候,丹朱甚至觉得,莺莺可以就村里聊这么久,是不太想让他们拔剑。不去拔剑……她便要在这困上十年百年,一个几岁的孩童,能想到多少呢?
听说凡间除祟宗门通常设有小像碑一类物什,遇门中弟子入此番境地便会隔空收到警示,或许是让莺莺等着旁人前来搭救。这阵法并不常见,更不是任何人即可随意布下,修道宗门中存有自家秘术典籍也可说得过去。
她突然想起那道九载抱一无夷尊符,莺莺没有同另外二人怨气一起在尸首处,大概是因为魂魄留在了赵九德身边。
莺莺跳到阎罗像下,抬头轻声说道:“少衡道长,拔剑吧。以剑设阵,剑没了,村里的大家都可以解脱。”
二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把剑的剑身通体泛银灰色,边缘很薄很亮,剑柄向下从拉成一线,颇有削铁如泥的利感。少衡飞身去了阎罗像的一侧,试着单手握上了剑柄,旁边是小而密的阵法脉络。
布像那种粗糙的料,捆得很紧,向外使劲了一阵后,他手心无端觉得寒意渐生,见剑身还是稳稳当当,便不敢再继续了。
少衡回头问道:“若是拔不出来呢?”
“晚间被这里的怨气吞掉。”莺莺用手挠了挠嗓子,回道。
庙外各种动静越来越大,嘶吼混杂着呜咽引来了阵阵狂风。看着乌云压顶后四周变得愈发阴暗,少衡手边的剑身终于晃上了几下,从里头飞出的白点愈发密集。
“动了……”莺莺盯着那剑身,喃喃自语。
木栓险些在撞击下折断,不是咚咚的拍门声,听起来更像是一群什么东西用身体在震门,撞得那头一抖一抖的,丹朱感觉脑袋上面都在发震。
不断的哭声惨嚎惹得莺莺面色焦躁,她低骂了一句“烦死了”后即刻飞身入院中施术。
“怎么样?”丹朱抬头问道。
底下衫摆翻动,少衡双指合于交口处,闷声应答:“可能快了。”
剑身连同阎罗像还在微晃着,他左手拟诀结印,此剑却像与其中融为一体,半寸也挪出不得。
突然,一抹绿尖从符文缝隙中蹿出,藤蔓前端先是触到了剑身,同线般细的破口处有黑色浓液滴到桌上。它的头部像是生出心智般呆愣了会,继而对着剑身尖叫起来:
“呜呜——啊!啊啊!不呜呜呜!”其声若婴儿啼哭,惹得耳里如刀割般刺痛。
两根、三根……有的正小心翼翼地向少衡袖口方向延伸。
还没等他手上做出反应,肩上忽的传来一阵猛力,竟直接将少衡拽下了木台。
外面还在乱叫,不知还能撑着多久,莺莺盘腿悬在院中,手下愈发吃力。“又来了,该死!”她偏头看向屋内情形,不免更加急躁起来。
剑柄上不知有什么禁锢,丹朱伸手去握却只觉发热发烫,透过掌心的鱼鳞想要把她烧穿。一见前头是赤衫女子,藤蔓轻微发颤后便断了硬闯的心思,想要慢慢绕回去沿着阎罗像往上攀爬。
不顾它的哭闹,丹朱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绿藤刚冒出的地方,前端疼得边扭边叫,竟是从旁张开了血盆大口。“谁把你放出来的?”剑鞘一甩,她将藤蔓口舌死死抵在阎罗像上,挑眉道。
丹朱倒没想过能在这见到鬼面藤,毕竟是忘川底下的东西,方才出来的时候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声若婴孩,以藤蔓模样最为寻常,害怕时便作大口撕咬旁人,流下的黑汁乃是忘川河中枯骨怨气所化的实体,总归不是什么好玩意。
见它隐隐有败退之势,少衡看了眼院中的莺莺,再度上去握住剑柄。
见他手里松动愈发明显,鬼面藤嘴角低垂,哭得黑汁从牙缝里流了丹朱半手臂,又急忙委屈巴巴蹭上她的手心,大概是想让这人快放它走。
丹朱狠狠掐了鬼面藤一下,嘀咕道:“下次就把你连根拔起!”
白光溢出,剑身开始在缝里猛烈晃动。
咣!——手底的力突然一松,少衡先是暗叫了声不好,脚下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和这剑一同撞到了身后的石柱上。
“什么……”莺莺向里踉跄了小步,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剑,真的被拔了!
庙外的哭喊也就在这一下都没了,他握着剑柄愣了片刻,还稍微有些不习惯。乌云骤然间消散,泛着红光的白日从边角露出一块,莺莺呆滞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下一秒——哀嚎遍地,百鬼齐哭!
如人身般大小的鬼面藤嘶吼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身侧破土而出,不过倏然,藤蔓已经缠上了莺莺的全身,只留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好像在土里,很黑,但鼻尖有气。只是觉得在不停地往下,往下……她腰间被勒得很难受。
——“莺莺!”
是少衡道长的声音。
听着他的叫喊由近及远,耳边再次回归静寂,胳膊同腿都动不了,莺莺只能扭着身子博得更多的喘息。死后魂魄本与生前有差,无形无体无知无感,自然也不会喘气流血,现下被这藤蔓绕着却仿佛有了躯体般痛楚。
所幸很快,它不动了。
“呕……咳咳!”周遭禁锢尽解,莺莺半跪在地上,捂住心口。
这里……是哪?还未抬头,脚腕处却猛地传来了被东西啃咬的剧痛,她咬着牙一脚踹开那方才从藤蔓里出来的怪物,吼叫道:“滚啊!”
此东西就怪在模样奇怪,虽是大体为人身,可却见四肢溃烂无法直立,甚至都没有人皮。它们无手无脚只能靠着胳膊在爬,爬一字也不算完全合适,更像是蠕动。下半腹部近似扭成麻绳,右眼空瘪无物,大嘴不断流出口水,却不见舌头。
莺莺起身向前跑去,四周没有光,没有藤蔓,什么也没有。
“呜呜呜……都怪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为什么还不能出去!”怪物竟边追边发出了啜泣声,原来在它们的心口位置是有张惨白人脸的,仔细一看,竟是赵落石。
莺莺回头又是一脚,厌恶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说拔了剑就放你们走。”
“我们明明做的很好,他们都没有发现……”后头的几只哭道。
莺莺翻了个白眼,颇为烦躁。前方有块石碑,她不识字,只得先和这怪物们说好,必须先出去这地。
“箕尾原。”听着它们对这三字议论纷纷,莺莺想到过去那人坐在庙中同她说的东西。
“死魂分为两种,生前无执怨的,会从长槐道走至鬼门关;生前有执怨的,在去长槐道之前,要先走过一个叫‘箕尾原’的地方。”
他声音轻润清冽,除了在解渡道长死后来的那日次次带笑,哪怕把魂魄变成怪物时也是面容平静。莺莺开始很怕这人来,后面也等着听他讲上很久的故事,多是道长的,还有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
“所以需要黑白无常从凡间帮死魂在此地引。我记得你不识字?下次写给你看看,不识字不好,有时间同你学学。”他摸着莺莺脑袋,笑得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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