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城外山林,黄毅坚领着四万兵马已在此等候,太子一行也飞速赶到。
绛州太守迎出城门。
“绛州如何?”赵珂先问。
“回禀殿下,绛州一切如常。”太守答。
“你观河中府如何了?”
“臣是五日前才得知的消息,不知被围了多久,去河中府的百姓都被撵回来了。臣派人去看,外面约莫不足两万人,只围不攻。”
“只围不攻,这是要做什么?”黄毅坚问到。
难民作乱,按理是为了活命,光围着是要做什么?
况且两万人的口粮,这么多天,又是如何支撑?
只能去看了才知道。
“昨日吴相公信中说,河中府仍无消息。”赵珂道。
众人都是一脸凝重。
是的,之所以选在河中府入永兴军路,并非觉得此地安全,反而是因为它没有消息。
华州在京兆与河中两府之间,华州生变,京兆府都能报急,河中府毗邻河东路,却一直安静,异常安静。
没消息,本身就是坏消息。
这也是兵分三路的原因之一。
“信阳军到何处了?”
“今日可达京兆府。”
“让杨明不要妄动。难民也是民,此役不战是上策。”
“是!”
“徐将军,药、粮和大夫都上路了吗?”
“启禀殿下,昨夜已经启程!”
“好,那咱们也即刻启程。”
“是!”
急行军一个时辰,第一批军队已到达河中府城外十里。
情况比想象中诡异得多。
上万难民衣衫褴褛,或坐或躺,毫无生气。一股臭味隔着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从远望去,竟难以分清活人和死人孰多!
城门紧闭,城墙上也不见守兵。
就像是一群死人,围着一座死城。
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意,甚至惊惧。
前方将领请示中帐,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殿下,不能再往前了。城中只怕已有疫情,若蔓延到军中,后果不堪设想。”黄毅坚现在只能庆幸这一路都在搜集大夫和药材。
“先把尸体清理出来吧。孤同将士一起前往,想来安抚民心的时候,孤还有些用处。”
黄毅坚欲劝,却在看到太子殿下的表情时咽回了想说的话。
刀山火海,吾亦往之。
决绝。
一路随行的胡太医终于派上了大用处,当年吴越一带的瘟疫,他是参与过救治的。
可怜老太医扼腕叹息了一路。
太子殿下不听劝,不要命地赶路,连平安脉都不让请了,把自己带着就是个摆设,一把老骨头跟着他都要颠散了不说,若是太子真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自己回去该怎么跟官家交代?前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听到派遣他到前方防治瘟疫的时候,胡太医一下就支楞起来,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脑子里和治疫有关的记载,嗖嗖嗖地调动出来。
“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几万士兵连喊三声,响声震天。
而后太子座驾清晰地出现在难民后方。看到招展的龙旗,饶是已经死气沉沉的人群,也发出了一阵骚动。
“太子殿下听闻华州一事,深感痛心,亲自带着粮食前来,殿下说,此处没有叛军,只有我大昭的子民!乡亲们的家乡,殿下会为你们重建,乡亲们的冤屈,殿下也会替你们昭雪,只要你们好好配合,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一番话用当地方言说来,格外的亲切好听,还活着的人大都激动起来,有的还爆发出了哭喊的力量——
“老天开眼啊!”
“还能动的人,往这边……”
一群早已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便是地上还散落了一些刀枪,也无人拾起。城外逐渐清理出了一条通向城内的道路。
此时已是黄昏。
河中府的城门,终于缓缓开启。
知府杨铭恩领着城中官员侯在门后。
一个个形容憔悴,面色青白。
“罪臣杨铭恩,拜见太子殿下!”杨铭恩撩袍下跪,叩首行礼。
“起吧。”
城门口不是说话地方,一行人来到了知府府上。
“杨知府,你自称罪臣,是何罪之有?”赵珂问到。
“回禀殿下:华州出现叛乱未能及时察觉,此为罪一;叛军扮作难民前来投奔,未能发现异常,任其将瘟疫带至城中,此为罪二;出现疫情而未能上报,此为罪三。”
“城中疫情如何了?”
“患病者十之有二,已在城西隔离。”
众人长舒一口气。
“其余百姓又如何了?”
“府城被围第二十六日,城内粮仓已无余粮,到今日已有五日。”
那应该比城外会好很多。
“你可知,这些难民为何要围你河中府?”赵珂问出心中疑虑。
“下官也觉得蹊跷。当日来了一小队难民,说是华州发水,他们逃难而来,下官本拟了奏本,打算连夜呈往京中,但是还未及送出,便被围城。”
“怪就怪在,他们似乎只是为了围城而围,即便无粮,也没有逃往别处。”
所以他们到底意欲为何?
“出去看看吧,也许黄大人那边已经问出了什么。”
天已黑了,城内各处仍在组织发粮,另有几队人清查有无患病之人,火把将各处都照亮,还算是秩序井然。
看到太子殿下,百姓异常激动,士兵们也受振奋。
看到城内水系,赵珂才想起,河中府所辖县内也有黄河支流流经。
“月前黄河发水,河中府可受波及?”
“的确连下多日雨水,但是水坝得力,泄洪也及时,百姓损失较小。”
说到这儿赵珂想起来,吴归远信中曾言,钱敏到任后,发现华州有些水坝年久失修,请奏朝廷拨款修缮,就在去年秋天。
随意走着就来到了城楼,赵珂缓缓登上去。
城外也是火光冲天,可惜是远处的焚尸之火。
活下来的只有八千余人,为防有感染疫情之人,目前只能将人全部安置在城外。
有人住的地方,反而沉静。赵珂看着那一顶顶无声的小帐篷,悲从中来。
今夜月很亮,照耀着这些劫后余生之人。
突然,赵珂的眼睛盯住地上那些反正冷光的东西,那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兵器。
虽散落,但能看出数量不多,并且很均匀地铺在地面。
若是有组织的作乱,是否该将少数的武器分配给强壮之人,集中力量使用?
恰在这时,黄毅坚也领人赶上来。
“殿下,臣已问过一些还清醒的人,臣怀疑,大多数人,恐怕是被胁迫的。”
胁迫。
有人逼着这些难民来包围河中府。
他们拿着兵器分布在难民中间,乍一看好像一伙气势汹汹的叛军,其实他们不是在威慑城中人,而是在逼迫那些不愿围城的百姓服从。
所谓的叛军到底是什么人?
所有人都看向杨铭恩。
“杨大人,你可知华州到底出了何事?”
杨铭恩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当时城中还在乱着,外面的人不攻击,就根本顾不得仔细考量。
“臣真的不知,只是听那伙投奔的叛……难民说,是厢军阻止他们逃难,渭南的百姓反了,华州整个受到了牵连,百姓四散奔逃。”
“可有提到钱敏?”
“没有。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钱大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语气,几人敏锐察觉到,两位大人关系怕是不错。
“你和钱敏相熟?”
“说不上相熟,钱大人去岁才到任,算是周边州府里颇有实干之人。”
“京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本中说,是钱敏阻止难民逃窜,怕灾情抵达天听,影响太子大婚。”
“这怎么可能,钱大人不是此等阿谀奉承的小人,去岁修渭南的大坝时,他发现了民傜役的弊端,还曾与臣讨论过,要上报朝廷,取消民傜役。”
“你可知他发现了什么问题?”
“他说,壮丁都被派走了,到了农时,田庄里只能见妇孺劳作。”
赵珂脑中突然闪过什么,一时没有捉住。
“黄大人,京兆府那边如何了?”
“听杨明说,比这边还要好些。但是他们遇到的好像是真的叛军,他们到时,叛军还在攻城,不过规劝一番,就投降了。”
“可清点完毕了?有多少人?”
“大概三万人。”
两边加一起,一共五万人。
“华州约有七八万人,其他人想来是在州内没有逃出。”黄毅坚继续说。
“也有可能州内压根儿没有那么多人了。殿下,臣刚刚说的民傜役,就是把壮丁派去远方替官府做事,经常几年才能回来。”
壮丁!
赵珂知道刚才那个感觉是什么了!
华州已经到了种地都要依靠女人和老人的程度,那难民中这些青壮男人,又是哪里来的?
“京兆府那边攻城的,是男人吗?”他问。
黄毅坚愣了一下,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些人不对!
“你之前为什么说是怀疑这些人是被胁迫的?他们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胁迫吗?”
“殿下,活着的这些人也都很虚弱了,当时难以分辨神色,臣只是觉得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似乎是不愿。但是此时从男女分开去想,方觉清晰,沉默的多为女人,男人却更激动些。”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围河中府?
钱敏到底是怎么死的?
或者说,他为什么需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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