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树是宋国的公主,但是她逃婚了,而且还是国婚。
这会儿,她正趴在甲板的栏杆上极目远眺,望着故土的方向,感慨万千。
如刀子一般凛冽的寒风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咸气味迎面拍打在她细嫩白净的脸上,剐蹭得她鼻尖、脸颊、耳垂都微微泛红。
很冷,但她堵着一口气,不愿回去。
又一阵冷风吹过,顺着身上钴蓝直裾半长衣的宽大袖口灌入,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子不自觉哆嗦了几下。
忽而,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深吸一口气,立刻翻过栏杆,任谁看见都会以为她要跳河。
“姑娘!快上来!那边危险!”
果然,如所料那般,身后的小厮急切地跑过来要拉她上去。
觉树站在上枻上,不肯上去。
船尾的白色浪花一下下重重地拍打在木制的船身上,颇有不掀翻不罢休之势,一些水花翻涌上来溅到她的脚上,冰凉刺骨。
她心中生出些惧意,但笃定主意要作这个妖,便不肯松口,她咬了咬舌头,逼出眼泪,十分可怜地回头哭道。
“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么死了罢!”
说此话时,她的手牢牢抓住那甲板上的栏杆,似是生怕自己掉下去了。
但那小厮却并未注意这些,只当她当真要跳河,急得满头大汗。那个公子特意让他多留心着点儿她,可他稍一不留神,她就溜之大吉,如今却要跳河,若她真出意外,那公子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想起那公子同他说话时阴鸷的神情,他就不由打了个冷颤,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些哭腔:“姑娘哟,有什么想不开的?赶紧上来吧!那边危险,算小人求求您了!”
二人说话间,甲板上已围了许多看客。
觉树也不管丢不丢人了,嚎道:“你把带我过来的那位公子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跳下去了!”
话落,她作势又朝边缘挪了点位置。
小厮立马慌了:“好好好,姑奶奶,您可悠着点儿,小人这命可就系在您身上了!”
周围的人也纷纷劝她,一时间沸反盈天。
觉树心中窃喜,这么多人在这,他定不敢不答应让自己走。
思忖间,一道极为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与这片喧闹格格不入,更显突兀。
“你要跳河?”
觉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身材修长偏瘦的男子走了过来,腰间挂着的和田玉貔貅吊坠彰显出此人身份的尊贵,围观的人见状纷纷主动给他让出条路。
他面上戴着副半脸的银制面具,遮住了真容,但通过面部的轮廓以及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不难看出这应是个极好看的人。
觉树一见到他,气势立马减了一半。
他是个坏人,是他将她绑架到这个船上让她被迫逃婚。若非是他,她现在已然坐在前往姜国的马车上了。
“对!你若不答应放我离开,我现在就跳下去!”
觉树硬着头皮开口,她觉得自己是有几分把握他会答应她的要求的,毕竟他辛辛苦苦将她从宋王宫带出来,总不至于让她就这么死了吧。
但,事实往往不尽人意。
他只是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好啊,那你就跳吧。”
闻言,觉树的身子僵了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竟这般绝情?!
这下可让她进退两难,若跳吧,她又惜命且本意也并非如此,若不跳,那她方才的那番话又格外打脸,显得她无理取闹了。
觉树看着他眼中无一丝不忍,好似事不关己一样,她沉痛地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眼脚下翻涌的浪花。
见她站在上枻边缘犹豫许久,周遭的看客纷纷明白了,目光在她同那戴面具的男子之间游移,看来这是两人闹别扭了,姑娘家耍脾气呢!
又一道水花溅了上来,湿了她的裙底,凉意更甚。
觉树凄凉地看了眼岸边,此时船正经过了一片坟茔,衬得此情此景愈发凄凉,她有些酸楚地想着,自己若这么死了,可连座坟都没有。
“姑娘,快上来吧!站在那边可真要掉下去哩!没必要呕个气赌上自己的命啊!”
围观的一个面善的妇人出言相劝。
觉树在心中叹了口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次失败了还有下次,若真死了,可就真回不去了,丢脸就丢脸吧!
她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向他,委屈地唤道:“哥哥……”
是了,他也是宋王的子嗣之一,算得上名义上的兄长,但同她无丝毫血缘关系,如今离了宋王宫,他们也就只是陌生人,但现在这种情况,为了服软,这声“哥哥”还是要叫一声的。
她的发髻早已被风吹乱,两颊和耳朵被这冷风吹得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眼眶中还悬着泪珠,身上的裾裙也已半湿。
许是她的模样过于可怜,宋玄烛看着她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朝她走去。
他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欲拉她上来。
觉树拉着他的手,借力从栏杆外翻了进来,她茫然地抬头看着面前好看的男子,眼角的泪珠不自觉滑落了下来。
宋玄烛眉心微凝,抬起手抚上她的双颊,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珠,温声开口:“可还闹了?”
“不闹了。”
“既不闹了,便进去吧,脸都冻红了。”
话落,他牵起她的手,朝里面走去。
觉树被他话中的温柔弄得心神恍惚,说实话,她是真的不懂为何宋玄烛要将她从宋王宫带走,又为何对她这般温柔体贴。
但她知道,这个人的温柔是假的,他很危险,她必须离开他!
周遭的人见事情解决了,打趣了几句自行散开。觉树跟在他身后进了船舱,其间路过一客房,里面传出几位士大夫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昨夜宋王宫走水了!
——看见了,那火烧得全城都看得见!
——据说这宫内死了不少人,这即将要嫁去姜国的六公主和刚被接回来的宋世子就被烧死了,而且啊,这宋王好似也被烧得面目全非,现在就吊着一口气,将死未死。
——我看这是上天降怒了,你看这两年,宋王室的世子们一个接一个出事,死的死,疯的疯,如今接回了这最后仅存的宋世子,但也死于非命,宋王也怕是撑不下去了,看来,这宋国要变天了!
觉树听着他们的话,想起昨夜的种种。
昨夜她本在自己的寝宫休息,却不知何时浓烟弥漫了整个宫殿,她被这烟味以及周遭的嘈杂唤醒,跌跌撞撞地披了件衣裳想要跑出去,但门口已然被大火包围,过去不得,她大声呼救,但回应她的只有屋内的一条条横梁烧毁坍塌的声音,她在这大火中渐渐失去意识,迷迷糊糊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朝她走来。
待她再次醒来,便是在这船上了,而宋玄烛就坐在桌子前悠然地看着从床上坐起的她。
觉树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宋玄烛,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在那银制面具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妖异,让人胆寒。
她不自觉身形颤了颤,心生恐惧。
——怕是他杀了宋王宫这么多人,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是,她并不恨他,那个王宫里本就没有她可以留恋的人了,她恨不得逃离那个牢笼,如今虽未嫁入姜国,却也至少从那里逃了出来。
“小心。”
觉树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然走到门前,前面有个门槛,许是注意到她离神会被绊倒,故宋玄烛才提醒她。
她迈过门槛,走进屋内,顺手关上了门。
宋玄烛自进屋后便松开了她,自顾自走到椅子上坐下,随手从桌面的盘子里拿了个橘子剥,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贵气。
觉树在他对面的竹椅上坐下,警惕地看着他,良久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剥橘子的手顿了顿,旋即勾起唇角,继续手上动作,并不看她。
“你已经死了,又想走去哪里呢?”
觉树瞳孔一缩,握紧了双拳。是啊,宋国的六公主昨晚死了,她回去也是无用。
可若非是他,她怎生落得如此地步?她冷哼一声,赌气道:“你坏了我的姻缘,要怎么赔给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此话实在有些矫情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而他们现在也只是被迫在同一条船上的陌生人罢了,说这话着实不大合时宜。
但对方好似并没有像她这般想得这么多,只是一边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掰开一瓣送至她嘴边,一边问道:“你想嫁给他?”
觉树张开嘴,咬住那瓣橘子,他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她娇嫩的唇瓣,心中凭生一股异样。
她想嫁给那姜国世子吗?定是想的,毕竟她在宋国王宫凄惨的过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现在熬出头,有个别国世子主动倾心于她,愿娶她这个庶出的公主,富贵安生的日子就在眼前,她也是个普通人,怎会愿意就此错过?可是,若问她是否喜欢这个姜国世子,回答定是否定的,她从未见过他,谈何喜欢?
“自然是想的。”觉树不避讳地承认了。
宋玄烛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意味不明。
“想也无用,你与他绝无可能。”
“我知道。”但是,她不甘心,他凭什么这么理所应当地将她从宋王宫带走?他有什么目的?
“你欢喜他?”
“不,只是觉得嫁给他有个安生之所罢了。”
闻言,宋玄烛又剥了瓣橘子递到她嘴边,觉树顺势咬进嘴中。
他是个坏人,却又偶尔对她露出些许温柔。
觉树凝眸思索了片刻,鼓足勇气张口问道:“昨夜的火……是你放的?”
宋玄烛温柔一笑,眉眼弯弯。
“是啊。”
觉树讶然,这么多条人命,他却可以说得这般轻松,他啊,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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