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廷站在书桌前写字,  青槿哄睡女儿后,走到孟季廷身前,看着他纸上写的大字。

    一个“雍”字,  却被他写得狂乱,每一笔都如同要从纸上飞出去。

    青槿轻轻喊了一声“爷”。

    孟季廷“嗯”了一声,并没有说话,然后蘸了墨水继续写字。

    青槿抱住他的手臂,  劝他道“爷休息一会吧,  您都写了几个时辰了。”

    孟季廷闭了闭眼睛,  再重新睁开,对她道“母亲欠了常家的情,是要还的,  不然她这辈子没法安心……”

    青槿问道“常家的事情很麻烦吗?”

    孟季廷摇了摇头,然后对青槿道“在你寝卧床头那面的墙上有一个暗格,你将旁边的莲花烛台拧一下,  暗格就会打开,  里面有一个匣子,你把匣子拿过来给我。”

    青槿惊讶道“我在那间房里睡了这么多年,  竟不知道爷那里还装了个暗格。”

    “去吧。”

    青槿于是转身回了房间,将床头的帐子掀开,单用眼睛看,看不出墙面上有任何的暗格机关。

    她看向左边墙上那盏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烛台,伸手拧了一下没拧,又重新用了点力才拧开。然后墙上的木砖果然往左边挪开,  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格,  里面放了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青槿心想这人可真是心大,  万一要是哪个丫鬟或下人不小心将这烛台拧开了,  这暗格就漏出来。

    她将匣子拿出来,再将烛台拧回去。匣子上没有上锁,青槿也没打开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拿着出来后递给孟季廷,孟季廷放下笔后将匣子接过来,将匣子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铜制的虎形物样。

    孟季廷见青槿看着这东西有些吃惊,像是猜到了是什么东西又不敢确定,于是确定她的猜测“这是兵符,凭此印信,可以直接调动雍州的神武军。”

    青槿仍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孟季廷,不知是对这兵符吃惊还是对他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她的寝卧里吃惊。

    “这东西,我本是要留给雍儿的。”

    青槿却已经有些猜测到了孟季廷要做什么,问道“爷要用这块兵符去救常家人的命?”

    孟季廷摸了摸她的脸,问她“你怪不怪我?”

    青槿摇了摇头“爷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想必爷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也是对孟家最好的。”

    孟季廷将兵符放回匣子里,对青槿解释道“陛下毕竟是陛下,天下之主。他忌惮我,现在或许还能忍,但总有忍不了的一日。我将兵符交回去,消减他对我和孟家的猜忌,也缓和我们君臣之间的关系。我们如今退一步,是为了以后的更进一步。”

    青槿笑道“爷就不怕这兵符交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

    孟季廷抬了抬眸“不会,西境除了孟家无人能守,这些年西梁吞并了周边的诸多部族,国力不断壮大,只要陛下还要用到孟家,这枚兵符迟早都是要回到孟家手中。”,他在这件事上自信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自负的地步。

    他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兵符交出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未必不心痛。

    青槿看着孟季廷握紧兵符的手,将手覆到他手上去,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常戚一案,历经大理寺、刑部审讯,经中书省和枢密院上奏,最终要由皇帝决定是否执行斩立决。

    下朝之后,皇帝将孟季廷留了下来。

    在勤政殿里,皇帝转着手里的两颗佛珠,对孟季廷笑着道“常戚的案子,中书省与枢密院已经呈报给朕,他们给常戚定的是斩立决。朕听闻爱卿与常家是姻亲,你说朕应不应当核准的好?”

    “常戚触犯刑律,按律确应当斩。”

    皇帝有些失望,语气变得淡淡“是吗,孟爱卿果然大公无私。”

    接着却又看到孟季廷撩起裙摆跪了下来,对皇帝拱手道“臣不敢当陛下这声大公无私,臣母亲昔年欠常家一份人情,不得不还,臣恳请陛下饶恕常戚死罪。”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孟季廷,脸上重新缓缓的露出了微笑。

    一个有情有义有软肋的将领,总是比一个六亲不认的将领要好得多,有软肋就表明至少有能控制得住他的办法。

    皇帝作出一脸为难的模样“朕该如何饶恕?常戚犯的是死罪,便是朕想给卿这个面子,朝臣那里朕也无法交代。”

    孟季廷从手上,缓缓的递出了匣子。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他不得不用,又深感忌惮的臣子,这么多年,他终于做了一件让他觉得满意的事情。

    他伸手将孟季廷扶了起来,温声道“武宁快快请起吧,你辅佐朕登基有功,你的面子朕还能不给吗。”

    而后过了不到五日,常戚的判决终于下来。

    皇帝顶着言官的谏言,以常戚亦是受小人蒙蔽为由,改判常戚徒十年,罚没常家家产。

    事情完结之后,杨氏听到这个结果沉默许久。

    孟季廷对杨氏道“今日儿子替母亲偿还了这份人情债,以后母亲再不欠他们常家的,您也不必再对常家内疚自责。”

    杨氏扶着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歉疚道“是娘拖你后腿了。”

    “娘别说这样的话,儿子原本也想寻个机会减轻陛下对我的忌惮,借此机会倒也恰好。何况没有兵符,但咱们家在雍州的势力还在。”

    雍州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哪一个不是他们孟家提拔起来的,哪一个又不是出自他们孟家门下。皇帝想一朝拔除他的势力,除非他冒着西境守不住的风险,将雍州的将领全换了。

    孟季廷从归鹤院回到东跨院的时候,孟毓心正坐在门槛上生气不肯起来,脸上气鼓鼓的,跟里面的青槿念叨“娘娘偏心,我再也不理娘娘了……”

    青槿坐在里面笑着问她“我怎么偏心了。”

    “你给哥哥吃炸鹌鹑,不给我吃。”

    “你咳嗽了呀,我也说了等你好了,我让人做给你吃。”

    “反正你偏心。”

    说完一扭头,小发包上的两颗铃铛随着她的动作铛铛作响。

    孟季廷心中原本满腔的郁气,在看到心爱的女人和女儿时也一扫而光,走过去抱起女儿,问道“心儿怎么了,和娘娘生气呢?”

    孟毓心开始告状“娘娘偏心,我要吃炸鹌鹑,她给哥哥吃,不给我吃。”

    “这样啊,那我们罚娘娘也不许吃炸鹌鹑好不好?”

    孟毓心点了点头,同时表示还要加重惩罚“也不许吃甜糕。”

    “嗯,都不许娘娘吃,等心儿可以吃炸鹌鹑的时候,才许娘娘吃。”

    孟毓心这才满意起来。

    等孟季廷抱着孟毓心在她身侧坐下,青槿将药端起递给孟季廷“你顺便哄哄你闺女喝药吧。”

    孟毓心一看到药,就皱起了眉头,将脑袋都埋到父亲的胸口去,喊着“我不要喝。”

    孟季廷接过药,低头看着她“心儿要骑马吗?你喝了药,爹爹明天带你骑马去。”

    孟毓心这才将脑袋露出来,说道“说话要算话。”

    “嗯,说话算话。”

    孟毓心看着碗里的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口干了。

    哄睡了女儿,晚上两人歇息的时候,青槿跟孟季廷说起道“今天常家的人来了,那位常大爷的夫人过来给老夫人磕头,说谢谢国公爷的救命之恩,给我们也送了很厚的一份礼。其中有一株珊瑚,半人高这么大,我让人放到心儿屋里去了。”

    孟季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青槿又有些好奇道“他们家不是被罚没家产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银钱置办礼物?”

    “罚没家产又不包括女人的妆奁。”

    青槿明白过来,常家也算是富裕人家,娶进门的夫人们总有嫁妆的。就算没有嫁妆,常戚一出事,常家为了未雨绸缪,也定会把重要的家产变成女人的妆奁。孟季廷用了这么一份大礼向皇帝换了常戚的命,常家弄点偷梁换柱的小把戏,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与常家太计较。

    青槿又想起了那位常大夫人,有些同情她道“男人犯了事,却可怜了他们家那一屋子的女人。常大爷娶了一堆的妻妾,生了六七个孩子,却全都是闺女没有儿子。常大夫人如今正怀着一个,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常老爷年纪大了,听说身体也不好,常大爷要徒十年,若在这期间常老爷走了,常大夫人和她家中的女儿们,日子怕是不好过。”

    不管是普通百姓家中还是世家大族,吃绝户的事情都不是少数。家中若是没有男丁,其他房的叔伯就会来强占孤女寡母的家产,而为了防止女儿外嫁时将财产带走,宗族里都会对这种强占的事情持默许甚至支持的态度,这种事情就算告到官府里,有时候都没法管。

    青槿想那位常大夫人挺着肚子上门送礼,未必没有想续起这一门亲戚,从宋国公府寻求倚仗的意思。

    孟季廷对青槿道“我们救了常戚的命,欠常家的就算还了,常家以后的事情不必再管了。本也没有多少情分,常家当年为了一桩亲事就要与杨家断绝往来,不许外祖母再归宁,令外祖母含恨而终,心中也未曾有多少情义。我们如今对他们,也已经仁至义尽。”

    青槿见孟季廷并不大喜欢常家,便也不再说了,又转而闲聊一般的问起道“那这次的事,是有人特意针对您设计的吗?”

    “符家和崔家。”

    青槿有些奇道“符家和崔家不是也不和吗?他们怎么会联手在一起。”

    孟家、崔家、符家都对储位有想法,又各自生有或抱养有皇子,在朝中是互相不对付的情况。

    孟季廷捏着她的手,漫不经心的道“利合则聚利分则散。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孟家风头过劲,让崔家和符家都感觉到了威胁,他们想先联手对付孟家,过后再彼此抢夺储位,也是正常的想法。”

    只是,他们未免把孟家想象得太好欺负了些。

    青槿转头看向孟季廷,见他垂眼在深思,便也不打扰他,扯了扯被子,准备睡了。

    就在青槿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孟季廷从身后抱住她,于是睁开了眼睛。

    孟季廷凑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有三个月就除服了……”

    青槿知道他在想什么,脸红起来,推了推他“就还有三个月,爷忍一忍吧,别闹出事来。”

    他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往她耳朵上呼了呼气,含了她的耳朵道“这两年,因为不舍得让你喝药,每次都不尽兴……”

    “爷别闹。”

    “好姑娘,心疼一下你家哥哥吧,嗯……”

    什么哥哥,青槿羞得简直没地缝钻。推着他,结果却推不动。

    过了一会,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将屋子里朦朦胧胧的最后一盏夜灯都吹熄了,房间暗了下来。屋子里静静的,只余留木床上轻轻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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