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鱼亦垂首敛眸,将孤孤心语皆隐于幽蒙月色之中。

    她想到了那夜所见的那所天下独一份儿的神霄绛阙,其间显露种种,皆是求不得的帝王恩宠,而现今琴案蒙尘,瓶沉簪折,字句都是怨望与诀别。

    单凭一封说不明的信笺,便将自己心爱数年的珍宝狠狠掷下高台,陛下甚至对皇后未曾有过一丝怀疑,亦未调查过内情,而或许就在某个秋暝连天雨里,他最后留给曾经心爱之人的,唯有一个远去的背影。

    江稚鱼不懂什么皇家权术与深宫争夺,可她曾听父亲提起过,原骠骑大将军,也便是乔贵妃之父,凯旋之前于军中突然暴毙,至今实情未明。

    乔将军功高震主,乔贵妃宠冠六宫又恰怀龙胎,如此细忖,或许,就算皇后当年真的做了什么,大抵也是陛下默许甚至参与了的。

    古往今来,前朝后宫,为权为谋,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原那夜,无有鬼魄,是人心中有鬼罢了。

    江稚鱼淡淡望向简是之,白日里冯知棠所述事实的背后疑点,她猜得透七八分,一个局外人尚能如此,且不论简是之早已是入了十数年局的戏中人。

    清酒一壶已见底,清风忽过,简是之陡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梦呓:“我曾以为,母后心悦陛下,陛下亦爱慕母后,便如民间夫妻般虽平淡却不失厚重,可我今日才知,陛下少时寤寐思服之人,原是乔贵妃。”

    他暗暗苦笑,仰头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下,又淡淡喃喃:“我方恍然,或许陛下悦爱乔贵妃,亦悦爱母后,只是他的爱里,掺满了算计。”

    他忽而转头,望进江稚鱼的眸中,幽幽开口:“我只怕,我以后也会如此。”

    四目相接之时,江稚鱼瞧见他双眸之中泛起的点点水雾,于那方幽深冰潭之中,衬出说不明的悲凉。

    她知晓他的意思,他是当朝亲王,日后自有摽梅之年的女子与他相配,他会有正妃,还会有侧妃、良娣、贵嫔等以充实后苑,她知他,他生性天真纯良、自由散漫,志不在庙堂,他所盼望的,或许只是两心相知,熙熙融融。

    她握着他掌心的手紧了紧,却一时无言,她实不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可她就是没来由的万分相信,他绝不会如此。

    简是之移开眼,或许是这样哀戚的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他将空酒壶朝屋下随意一丢,手撑着身下砖瓦踉跄起身,又因一手仍与江稚鱼紧紧相握,他突然起身,将江稚鱼也跟着带起了身。

    江稚鱼回过神来,欲放开紧握在他掌心的手,却被他反手攥得更紧。

    简是之一手扯着江稚鱼,一面踩着砖瓦朝前走,再开口时早已变换了语气,声音清冽似山涧清风,道:“玉冠朝服皆是马踏骨,这般如何那般如何,都敌不过本王今夜一枕黄粱。”

    江稚鱼被他牵扯着大步跟在他身后,目之所及是他清绝的背影,她知晓这世俗的天罗地网是困不住他的,他从来如风,最是清醒又荒唐。

    江稚鱼将简是之送回齐王宫,欲离开时却被朝贵唤住,朝贵从袖中偷偷摸出一剂药方塞到江稚鱼手中,江稚鱼一时懵愣,她又没病给她药方做什么。

    她刚欲细细去瞧,朝贵大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打住,小眼睛四处观察一番后,才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音道:“大人莫在此处打开,待回房间后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江稚鱼心中的疑惑之火越烧越望,问他:“这是治什么的?我又没病,要这作甚。”

    朝贵顿时露出一个足以令人神共愤的邪魅笑容,目光灼灼看向江稚鱼,眉飞色舞道:“江大人,这是可以让您长高的药……您可得收好了,万莫让人瞧见,这可是奴求了一个江湖术士才弄来的宫廷禁方,若是被人发现了,奴可是要获罪的……”

    朝贵最后嘟哝了些什么江稚鱼压根没听进去,在知道这是让她长高的药方后,她立时脑中“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怒从心底起,直欲冲出天灵盖。

    她刚想给朝贵来一套江家祖传组合拳,转念一想,却明了朝贵不过一个听话办事的奴才,能做出这档子气死人的事的,定然是他的主子。

    简是之!!怎么每每在自己将要心疼他时,他都能成功令自己恨得牙痒!

    “这是大人初入宫时,王爷便交代下的,只是寻这方子实属不易,奴也是费尽心血苦苦寻求了好久……王爷说大人哪里都好,只是在身高之处较同龄男子稍稍有点欠缺,不过大人莫要灰心,这先天不足,咱还能后天努力……”朝贵面露矜色,依旧在滔滔不绝。

    江稚鱼心中已经怒火滚滚,面上却用尽浑身解数使劲挤出一个微笑,咬牙道:“那就代我谢过王爷了……”

    江稚鱼将那药方胡乱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就走去,齐王宫这地方当真是晦气,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了!

    江稚鱼一路踩着月色流光回到东宫,待转入自己屋子所在的偏殿时,却发觉几名宫人内侍立于院内,院中心处堆积着几个箱笼。

    江稚鱼正好奇间,就见另有几个宫人正抬着一个大箱笼自自己屋内而出,她立时心下一惊,这不是在给自己搬家吗?!

    她赶忙叫来一个宫人询问,那宫人低眉道:“殿下方才下令,命奴等将这间偏殿尽快腾出。”

    江稚鱼心中困惑愈深,皇宫之中的人都一个毛病,说话从不说全,她便直问道:“那我住哪?又是何人要迁于此殿?”

    那宫人面对她的匆匆询问只是垂眸闭口,半点不言。

    这满皇城里,也大抵只有齐王宫的宫人敢与人闲论主子未交代过的事宜了。

    “江大人莫急啊,他一个奴子,能知道些什么。”

    一道低沉男声忽自江稚鱼身后响起,她顿时回眸,就见一身着朱紫色朝服的男子立于廊下,见她转身,便微微躬身施礼。

    江稚鱼亦向他回礼,问道:“恕我眼拙,请问阁下是何人?如何认得我?”

    那男子朗声笑了笑,款款走至江稚鱼面前,道:“在下温回舟,今日新入东宫当值,日后还劳烦江大人多加照拂。”

    江稚鱼瞧他虽嘴角挂笑,眉目里却尽是冷嘲之意,吐出的话音也是阴恻恻的,似是来者非善。

    江稚鱼心中升起一丝不快,道:“温大人如今可是朝中新贵,照拂委实谈不上,不过大人深夜出现于此,想来我这殿院的新主,便是温大人了。”

    温回舟微笑颔首:“天色不早了,江大人赶快跟着宫人去到新的住处吧,温某亦要歇下了。”

    江稚鱼此刻心中的不悦到了极点,她瞧着温回舟那张满含得意且显耀的面孔,颇有些鸠占鹊巢之感,且她平生最讨厌有人未得她应允便私自挪动她的东西。

    她立在原处不动,回以温回舟一个如他一样的假笑后,冷冷开口:“陛下亲召我入宫为太子侍读,平日里与太子殿下论道经邦,居于此处自然行事便宜,我也并未听闻有令命我挪动居所,是否此夜晦暗,温大人走错了路?”

    温回舟对于她的直言阻拦亦不恼火,反倒是勾起唇角笑了笑,紧接着掏出一张麻纸奉在双手中,扬眉道:“陛下黄纸在此,江大人若有质疑,可去请面圣。”

    江稚鱼盯着他瞧了几眼,便将一切都猜透了,她虽无入朝资格,却对朝中风云也听说一二,温回舟是前不久由内阁首辅苏溢举荐被陛下一路擢拔而上,绝对称得上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眼下他敢来此处与自己暗暗叫板,定然是有些筹码在握的,她自然也不会傻到真的拆开他手中黄纸去看。

    江稚鱼暗暗深吸入一口气,她本就是女子,不学那些大男人充面子,能伸更更更能屈。

    她面上浮笑,侧过身为温回舟让开路,又道:“温大人请。”

    温回舟见她挫了锐气,亦微笑颔首,缓缓自她身侧而过。

    “哦对了,江大人……”江稚鱼刚欲离开,却又被温回舟出言叫住。

    温回舟退回至江稚鱼身侧,摊开掌心,其中是一只绿地粉彩六角小盒子,江稚鱼正惑然间,就听温回舟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

    “这是今年最时兴的口脂,我自江宁带入京中的,托首辅大人之意,赠与江大人。”

    口脂?!

    江稚鱼霎时心惊,怎会送她这般女儿家的东西,难不成……

    还不待她继续胡乱想下去,温回舟将盒盖打开,一股幽幽清香立时沁入心脾,他将盒子举至江稚鱼眼前,眸光闪了闪,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道:“大人莫要误会,这口脂无色,不为上妆只为润唇之用,既是首辅大人一番心意,还望江大人不嫌弃。”

    江稚鱼压住方才陡然提速的心跳,将那小盒子接了过来,于怔愣之中看着温回舟堪堪远去,她回过神,垂目看向掌心里这个玲珑小盒子,苏溢无缘无故赠她口脂,又加上温回舟突至东宫,她只觉不是巧合,静水深流之下似正有暗潮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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