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该不会以为,  上来后就能下去吧。”旅人面黄肌瘦,枯瘦的手拖拽着沉重袋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一只乌鸦像一块烧焦了的黑烬在上空盘旋,粗哑的叫声带来阵阵回音。雨落在四面八方,  打在草丛上,  如咒语般沙沙轻响。曾明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费利看了眼老婆,  走上前安慰:“谁见过开机后无法关机的电脑?同理,  不存在上去后就下不来的山。”

    说罢,还冲小朋友说:“室童,等你再做久一点程序员,  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旅人乜斜着眼,黑眼圈重得吓人:“可是,  如果四天来,  你发现自己都在同一处地点兜圈呢?”

    费利思考片刻,  慢慢道:“我会标记出兜圈最远范围的清晰边界,站在这个圈子上,沿着边边丢石头,  排查哪里是这个鬼打墙系统的弱点。就跟排bug一样。”

    旅人怔了一下,  又冷笑。

    “不可能的,山神是没有弱点的。”

    费利不予置评,毕竟,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优秀的程序员。

    他指着他那开口已经爆掉的袋子:“你拎着这样一袋子石头干什么?不累吗?不会也想丢石头吧。”

    这“石头”这两个字触碰到了旅人的软肋。

    他忽然警觉,双手紧紧护住袋子:“你说什么?石头?!这些才不是石头!?”

    钟意问:“那又是什么?”

    旅人:“这些都是金银财宝啊!

    从袋子口滚出一个深灰色石块,跟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并无两样,旅人趴在地上,  紧紧攥住石头,  在脸上贴贴,  才放回到袋子里。

    众人:……这个人看着脑袋不太好使。

    旅人压低了声音,用鄙视的语气说:“你们懂什么,你们看它现在是石头,但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金子!这座山是一座宝藏山。我会捡到越来越多的金子。”

    钟意扭头问费利:“费先生,除了吃你的肉,还有什么办法能解毒?头发行吗?”

    旅人在三天前上山。

    他工作普通,家境一般,偶尔游山玩水。

    去年,他进了一个户外群。

    群里面的人经常炫耀自己在山上捡到了什么宝贝。帝都驴友,每周炫耀自己在十三陵捡到三叶虫化石;秦岭驴友,有一屋子红宝石;海南玩家,竟然找到了黄花梨的硅化木。

    他越来越绷不住。

    凭什么大家经常能捡到好东西,可是他却什么也找不到?

    直到几天前,一向最低调、号称自己运气最差的驴友在群里分享:

    他在太泽山捡到一块大金子!家里又给垫了垫钱,买了一套大别墅。

    看着这条消息,他听见一道声音:“万玄岭,万玄岭!太泽山上有宝藏,它们原本都应该属于你啊!”

    万玄岭清瘦的脸露出古怪的笑容:“你们也是上山来找宝藏的?呵呵,只要你们跟山神许了这个愿,就会一刻不停地找下去,如果找不到,就找到死为止吧。”

    跟他一样。

    “当然不是,”钟意说,“我们的愿望基本都是好好工作。”

    “或者让自己拥有更好的工作能力。”室童锤了锤小胸脯。反正大家都很奇怪,他也在这个人类面前现了原型。

    “或者是让大家发现自己很擅长工作。”费利补充。

    旅人:???哪有人这样许愿的?

    “对了,这座山不可能有金矿,”钟意怕打击到他,声音特地变轻变慢,“百分之百不可能有。”

    “为什么?”万玄岭根本不信,那道声音明明告诉他了。难道神谕不可信吗?

    “因为……某些不能明说的

    原因,”钟意同情道,“虽然之前,你朋友捡过一块,但那也只是偶然。”

    雨水渐大,噼里啪啦。

    落到了万玄岭的包裹上,变得更加沉重了。

    气氛也变得古怪凝滞。

    “哦哦哦!”那边室童忽然想通,大力点头,“没错没错,院长说的对。”

    他把小脑袋凑到好奇的曾明亮和费利中间,三个人围了一小圈。

    “这世间的金矿或者宝石矿,都是貔貅君和老婆喜欢游山玩水的地方。在幼儿园时,我就问过他喜欢去哪玩,可没有听说过太泽山。”

    曾明亮:“那为什么太泽山会有一块金子?”

    室童:“就在前几天嘛,貔貅君幼儿园毕业,从清平镇回他洞府,就路过了太泽山啊!人家临走前吃太多我妈蒸的包子,路过这里时,正好打了一个嗝。我跟他视频电话时看到的。”

    “那时候扫晴娘还说:‘你瞧瞧,又把人家的山弄脏了,恶心死了赶紧走!’”

    “原来如此,”曾明亮恍然大悟,大声道,“那么,这座山真的不会再有金子了!”

    听他们一群人都这么斩钉截铁地反对,旅人忽然把一麻袋石头掼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昏暗的眼睛崩出血丝,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沙哑:

    “你们到底是谁?凭什么这样说?!”

    “石头。”

    “石头。”

    “明明应该是金子!”

    “全部都应该是金子!”

    话音一落,就像被他的情绪感染,雨势忽然增大。山顶上方传来隆隆雷声,一棵老树被击中劈倒,泥沙顺势而下。

    钟意发现这一切有点奇怪,旅人的情绪像是和天气连在一起的。但这怎么可能?哪只蛟会这么菜?

    也便在此时,钟意仰头看到,山顶上出现一头巨大的兽。雾气的样子,赤红的眼睛圆溜溜的,它伸出尖尖的嘴巴,朝着万玄岭的方向。

    蜃妖汲取到了万玄岭的情绪。

    连山脚下的埋伏妖怪都看到了,争相传告。

    “蜃妖的力量又变大了!”

    “白总!吾等愿茹素一个月,惟愿您和崽崽爸爸平安归来!”

    “没有崽崽,”喻亮纠正。

    “白总!吾等愿茹素半年,惟愿您和崽崽爸爸平安归来!”根本没有人搭理喻亮。

    钟意护住同事,他的脑海里逐渐想起关于蜃妖的说法。

    蜃妖,可变幻出奇诡的场景,用以迷惑人。更高强的蜃妖,能够洞察人的情绪。吸入万玄岭的愤怒与失望后,就更为强大。

    山顶之上升腾起浩瀚的水雾,荧光从天空之上投下,宛若点亮一幕水雾电影。

    在密密麻麻的水珠中,缓缓呈现一行淡绿色的字:

    “你灵魂深处之最深切愿望。”

    “难道昨天夜里说的不算吗?”费利听了钟意解释,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知道这妖怪为何又要问。

    钟意思索:“昨天晚上我们说出口的,是我们自己所认为的愿望。”

    “今天蜃妖要问的,应该是我们潜意识里的愿望……”

    潜意识,是大脑里的神奇区域。

    在这里的发生的意识、留下的记忆和深刻的情绪,恐怕连主人都没有印象了。

    话音一落。他听到一句轻笑:

    “没错,不过,这次我不需要问,因为我全能看到了。”

    钟意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了。其他人惊愕地扶住他。

    他感觉自己的脑海中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掀起恢弘磅礴的海啸,蜃妖正在他的意识里翻找答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只有三四秒,但是对于他来说却像是半日光阴,足以让他精疲力竭。

    众人仰头,看到山顶那水幕电影上出现钟意的身影。

    年轻的医生,走在寂静的夜里,影子被月光照得很长。他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长街空无一人,四处房门紧闭。

    “孤独。钟意之惧怕。”水幕上打出一行字。

    虽然把秘密亮出来鞭尸,可钟意毫无窘迫心情。他只看一眼,便觉得头痛难耐。

    那是他被爱宠医院炒掉,从帝都离开的日子。

    所有的宠物医院都拒绝他的简历,他这个发生过过医疗事故的问题医生。

    他在去往清平镇的路上,心想,为什么自己总会孑然一身啊。他望望身后的空落落影子,很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有人抓一抓他的手,都是可以的。

    水幕上。那个钟意走累了,却找不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路边没有凳子。

    于是他蹲下身来,抱了自己一小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地上有几颗水珠洇湿地面的痕迹。

    曾明亮很是惊讶,室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院长这副样子。

    钟意咬紧牙关,看这种奇怪的电影竟然还会放大他的情绪。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发冷,再也不会拥有希望。比那天剧烈十倍的痛苦落在他的心脏上。

    他不想看下去,可是意识深海逼迫他睁开眼睛,继续往下看。

    “钟意之贪念。”水幕上又打出另一行字。

    仍是深夜里的钟意,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一个小院子里。

    那院子里竟然亮着橘色的灯,灯下有一张花瓣形状的石桌。有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在桌上等他回家,它冲钟意咪呜叫,露出了粉嫩的小舌头,好可爱的。

    原本一脸泪水的钟意奔了过去,他惊喜地叫起来。

    虎斑猫跳到他的怀里,一张肉饼脸可劲儿地蹭着钟意的脖子。

    曾明亮:“小风?”

    正在克制自己情绪的钟意缓缓摇头:“不,这不是小风。”

    水幕上的钟意好高兴的。他说:“是你啊,你还活着啊。真好。我都等你二十多年啦!”

    钟意放下行李箱,擦了擦脸上的泪:“还好你在。你来做我的家人,好不好?”

    小猫吻吻他的额头,咪呜咪呜地轻声撒娇。

    跳到桌子上,叼上来一张纸巾,帮钟意擦干净脸上的湿漉漉。

    钟意又把它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说:“好啦好啦,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可以吗?”

    山上的钟意眼睛不错地盯着这幕场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者是蜃妖的实力太为强大了。

    他的心脏处升起巨大的酸涩,让他五脏六腑都为之疼痛的期待,想要却得不到、又或者说不敢去争取的愿望。

    钟意想,是不是还是中招了,今天是不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啊,蜃妖真的控制住我的想法了啊。

    他盯着自己抱着虎斑猫咯咯笑的场景,这么快乐而温暖的场景。

    心想如果他以后不能和它在一起的话,他可能会疯掉吧。

    以后会被这种恐怖的感觉控制吗?

    会像那个拖着石头走路的旅人一样,一直走一直走,身上的枷锁沉重不堪,只为等待着一颗拿不到的宝石吗?

    “白泽。”

    他念着虎斑猫的名字,在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痛和期待里茫然无措。

    想念如有十倍,他连指尖都在颤抖。

    “白泽。”

    钟意闭上眼睛,无意识张开嘴巴去咬食指的根部,和小猫留下的牙印重合。

    他想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好受

    一点。

    四周狂风大作,比山顶水雾初泛起之时还要猛。颗颗雨珠被风卷动,啪嗒啪嗒砸在山路上、砸在树梢上。

    乌云层层织起,如被覆盖这个世界。雷声贯耳,四面八方砸下光芒的裂缝,宛若一场庞大的雷劫。

    “白泽。”钟意终于崩溃了,哭出了声。

    仿佛是回应他。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扫荡而来,盖过风声,盖过雷音。

    耀眼的白光,撕裂乌云带来的阴沉,那种明亮也似有重量,劈头盖脸地压了过来。

    从天到地,明亮纯白的一片。

    钟意一怔。

    从那光芒深处走来一头猛虎。

    它每一爪落地,都能带来山的战栗,走到钟意面前,抬起爪爪,幻化成人类的手。骨骼匀称有力,捏着一张柔软的纸巾。

    “别哭。”他说。

    “我都看到啦。”白先生看着他的眼睛。

    “有那么难实现吗?”

    “你灵魂级别的贪念。”

    “好简单的。”

    白先生揉揉他的头发。

    钟意怔怔地流着泪,看到白先生微微笑着。

    “是我疯了吗?是我太想看见您,所以疯了吗?”

    白泽搂过钟意。把他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按过来,靠在自己矜贵整洁的西装上。

    很轻柔地说:

    “我会是你的家人。好吗?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山顶上雨势大增,噼啪声音里。

    水幕电影上出现一行字。

    “白泽之贪念。”

    在轻轻拍拍钟意的后背时,白泽轻蔑地对着山顶笑笑。

    “蜃妖,千年过去了,你仍然只会这种伎俩,一点新意都没有。”

    白泽两只手微微松开,又捂住钟意的眼睛。

    “这是你现在不能看的。”

    曾明亮从善如流地把室童叫过来,捂住小朋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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