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零星的笑声,在他开口的那瞬间,变成起哄声。

    温盏的脚步一下子被冻住。

    怎么可能不知道……

    哪怕是在大学校园里,院系中,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

    何况,她认识他,早在此之前。

    “我……没有偷偷观察你。”只是少年的眼神直白锐利,温盏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心慌了半秒,努力平静地移开视线,手指蜷曲:“前几天,我在选课系统里看选课人名单,看到了你的照片和对应的名字,就记住了。”

    越往后,声音越小。

    这说辞,她自己都不太信。

    系统里确实看得到,但哪有人那么无聊。

    被一堆好事者同学的目光包裹纠缠着,商行舟的脸庞被笼在教室炽白的灯光下,线条显得尤其流畅。

    他目光幽深,盯着她看了几秒,薄唇吐出一个字:“哦。”

    微停了下,嗓音低哑带动周遭气流,用只有温盏能听清的声音,说:“我还以为,我穿上衣服。”

    “……?”

    “你就认不出我了。”

    “……”

    温盏微怔,酸胀的、怕被他发现自己真的一直在暗中看他的小心思,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不是……

    她后知后觉地,又上来另一股劲儿。

    他怎么还在在意泳池的事情。

    既然这么在意,就不要在那里游泳啊。

    讲不讲道理。

    温盏忍不住抗议:“我解释过了,我不是……”

    “我说。”下一秒,商行舟拖着尾音,不冷不热地打断她。

    修长手指扯过被她攥得边缘发皱的活页纸,另一只手随意捡起桌上一支笔,拔开笔盖,哑着嗓子,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

    猝不及防,温盏心脏漏跳一拍。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问她名字,好像再一次被推进深海,周遭声音都退潮般退去。

    她屏住呼吸,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温盏。”

    微顿,她又很正式地补充:“洗盏共尝春瓮酒的‘盏’。”

    商行舟“嗯”了声,声线很低:“商行舟。”

    他攥着笔,手背微微拱起,三五下潦草地划掉自己的名字,在旁边落下轻狂漂亮的两个字,一笔到底:

    温盏。

    温盏怔了下,心脏猛跳。

    他是在……

    向她,做自我介绍?

    她屏住呼吸垂眼,看到两个人的名字,以一种奇妙的姿态,出现在同一排。

    她立在桌子边,看着商行舟从石一茗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随意翻开一页,很不留情地撕掉。

    然后,放在桌面上,提笔,落下一行字:数学&a;a;a;a;博弈test1。

    温盏缓慢地眨眨眼。

    还想凑近再看看。

    就见商行舟停了笔,胸膛起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低的笑:

    “你打算监督我写完吗小老师?”

    “……”

    热气疯狂上涌,温盏怀疑自己耳朵又红了。

    也不再说什么,立刻拿起作业,转身就跑。

    她把活页放在教授面前,头也不回地拽起涂初初就走,一直到走出教室,她背后那道,带有热度的目光,才被完全阻隔。

    温盏心脏砰砰砰。

    他是在看她……吗。

    -

    三百字的梗概,商行舟五分钟就写完了。

    教授很好脾气地等了他一会儿,他写完也交了,这教室里新的一堂课刚刚开始。

    石一茗把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笔一并归拢,跟着他往外走。

    商行舟人高腿长,他追了两步,八卦兮兮:“刚那姑娘谁啊?”

    商行舟没回头,耷拉着眼皮,唇角微动:“不认识。”

    “得了,世界上还有你不认识的漂亮姑娘。”石一茗完全不信,“你不认识她,你逗她干什么。”

    商行舟没说话,微眯了下眼,修长手指落在背包拉链,讲义和笔装进去,拉严。

    “等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石一茗死死抓住,“我想起来了,温盏,是不是我们这一届计算机系的系花?就24k纯好学生,年年计算机大赛各种拿奖,但其实年纪特小,甚至都还没成年那个?”

    商行舟单肩背包,一只手拿着手机,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屏幕消息。

    一副并不在意他说什么的样子。

    “她是比我们小两岁?那应该下个月就满十八了。”石一茗喃喃,“天呐,满十八,年纪小真是占尽年龄优势,我都二十了才读大三,人家十八岁连本科都快毕业了……而且。”

    他说,“我听说她高中是在附中读的,你跟她一个学校?那你早就认识她?”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商行舟忽然有点危险地眯了下眼,按熄屏幕。

    撩起眼皮,他情绪不明,看过来:“你查户口?”

    “问问嘛。”石一茗也没多想,随口道,“漂亮妹妹谁不喜欢?何况你看没看见她那腰,好像两只手就能握住……”

    话到一半,肩膀陡然传来重量,他猝不及防,被网球球拍撞得后退一步。

    “她是还没成年。”商行舟回转过身,闲闲道,“你也没成年?这么跟你爹说话。”

    “我说什么了我……”石一茗肩膀作痛,茫然了下,表情暧昧起来,“我就知道,你果然喜欢未成年人。”

    商行舟身形微顿,有点邪气地睨他:“你不是刚还说,我喜欢胸大的。”

    石一茗舔唇:“这都听见了?所以你……”

    “你记错了。”商行舟笑笑,微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打个璇儿,落到耳边,“我喜欢diao大的。”

    “……”

    -

    夜幕低垂。

    百货商店的货架琳琅满目,热烈的灯光从头顶滚落下来,掉在指尖。

    漾出一点透明的白。

    “我转学去北附时,我妈还教育我呢,说北附初高中部在一个校区,要是不幸在校内遇见商行舟了,嘴甜一点哄着他,实在不行,绕道走。”

    “那时候他比现在拽多了,叛逆,蔫儿坏,隔三差五跟人打架,在高速上跟富二代飙车,翘掉暑课跑去跳伞,他爸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老师拿他没办法,劝又劝不住。”

    “而且那阵子,他跟他爸——不好意思,现在也是我爸了。俩人吵架或者打架,不要命一样,我继父下手没轻重,他就硬刚。”

    “幸好他没待多久就出国了,我们相处的机会不多。听说他这两年比过去正常很多,但我心理上还是觉得他好可怕,唉,他好凶,但他又真的好受女生欢迎。”

    涂初初手指从面前一堆瓶瓶罐罐上收回来,直起身,将几个小盒子随手扔进购物框。

    她叹息:“盏盏,你是不是根本没在听我讲话。”

    温盏愣愣地站在这一柜子晒伤修复和防晒霜前,怔了几秒,才回过神:“啊?没,我在听。”

    “我就是想,我也不要求商行舟对我多好。”

    虽然在涂初初看来,她管商叔叔叫爸爸,商行舟也管商叔叔叫爸爸,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管商行舟叫哥哥……

    但她非常清楚,她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一定不想搭理她。

    “他能对我平静一点,不要打我,就行了。”

    “但是。”温盏有点困难地抓住重点,“他以前也没有打你?”

    虽然他脾气不好,但也只是对涂初初爱答不理,并没有恶语相向。

    涂初初眨眨眼:“他可能过几天就会了。”

    温盏:“嗯?”

    “我继父升职,我妈想叫他去家里吃饭,让我请他。”涂初初看破生死,很直白,“我不如去死,他一直不喜欢我妈,一定会连带着扇我。”

    “……”

    温盏仰天,陷入沉思。

    在她记忆里,确实是有这么一段时间。

    商行舟脾气忽然变得很差,总是带伤出现,成绩从年级前十掉到前三百。

    那会儿年级上每周会把各班拔尖的学生组织到一起,在阶梯教室上提高班的补习课,他也经常不来。

    但她放学后,经常在学校后门遇见他。他似乎从不上最后一堂自习,翘课出去却又在放学后出现,不知道在做什么。

    身边很多女生讨论他,交头接耳,温盏总听到类似的论调:“这人是不是没救了?但为什么他摆烂的样子也好蛊?”

    可她私底下特认真地算过,年级上一千八百号人呢,前三百也不差,能上个很好的学校了。

    何况商行舟这人虽然表面混不吝,但他骨子里很坚定,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

    他的人生轨迹,以及目标,并不会被一些外在的冲击,太轻易地改变。

    涂初初见温盏呆呆的,用手肘碰她:“你看我手上这三盒,最左边的是防晒,中间的是隔离,右边的是修复。我把使用方法给你贴标签写在瓶身上。”

    “不用。”温盏睁圆眼,“我又不军训,你买自己的就好了。”

    “就算不军训,防晒也要日常用啊。”涂初初嘀咕,“不然杨阿姨天天说你不打理自己。”

    “不过。”突然想到什么,她舔舔唇,“你长得已经够好看了,就这脸,哪怕每天清水洗脸不做护肤,商行舟肯定也舍不得扇你。”

    温盏:“……”

    忍了忍,忍不住:“他也不会扇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顶多就不理你……”温盏不知道怎么说,“他不是一个坏人,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暴力。”

    “你这么肯定?”涂初初有点苦恼,“你很了解他吗?”

    ——你很了解他吗?

    返回宿舍,一路上,温盏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跟商行舟做了很多年同学,从初中隔壁班到高中隔壁班,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尤其当年就读的那中学,也不是什么奉行快乐教育的地方,由于清北上线率高得惊人,学生老师都目标明确。

    有人众星捧月,有人星夜赴考场,大家默不作声,想法却极其一致:

    要更高更远,要更自私一点,要将别人远远甩开。

    很多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坐在自习室窗边,撑着下巴往外望,脑子里会浮现光怪陆离的东西:

    天气这么热,树上的小精灵会不会被晒死;

    世界上也许存在会飞的鲸鱼,只不过它们是透明的,跟着翻涌的云层一起游走,所以也没有人类观察到它们……

    思绪短暂地偏移,再回过神,全世界都没有声音。

    大家埋头做题,自习室里安安静静,只偶尔有卷子翻页的声响。

    温盏就会感到羞愧。

    她笃定别人的世界里没有这些悬浮的东西,就好像她搞政治的堂哥,八面玲珑的堂姐,甚至年年演讲比赛得第一的大外甥——

    他们都很擅长表达和包装自己的想法,但他们从不提与现实世界无关的事。

    可就是那些不切实际的、遥远的幻想里,温盏频繁地看到商行舟。

    透过那扇窗户,她看到他在空无一人的场地打篮球,就知道他在准备篮球赛;看到他午休时间跟同伴一起搬书,就知道他们班买了新的练习册;看到他穿过操场边走边拆白色纸盒,就知道他有了新的球拍。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但是。

    温盏认为,在青春期特定的时空里,她和商行舟的轨迹,隐秘地重叠在一起。

    她一直一直,在遥望他。

    -

    周五过后,又下了场雨。

    北方一向干燥,这季节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厚重的水汽,宿舍窗外树叶都被洗得绿油油。

    温盏没出门,睡了个午觉,爬起来选课。

    邱苏橙推门进来,看到她穿着一件印有大堆棕色小熊的荷叶边睡裙,正懒洋洋趴在桌前,黑发垂落,头埋得很低。

    大片手臂和小腿的肌肤暴露在外,白得不可思议。

    邱苏橙很想捏一下,忍忍,忍住了:“盏盏,你认识医学系的涂初初吗?”

    “嗯?”选课系统好卡,温盏一直进不去,分心问,“认识,怎么?”

    “我刚上来,宿管阿姨说她留了个东西,让我们寝的人拿走,我就带上来了。”邱苏橙说着,掏出个牛皮纸袋,“里面写了字条。是给你的。”

    温盏坐起来,接过:“谢谢你。”

    按亮手机,屏幕上飘着两个未接来电。

    她划开,看到涂初初的留言。

    半小时前:

    【温温子,可以帮我个忙,带点吃的给我的大魔王继兄吗[可怜]】

    【我本来想自己去的,但辅导员下午找我开会,我怕吃的放久了会坏[可怜]】

    五分钟前:

    【我放你楼下了,要去拿喔[可怜]】

    温盏回消息:【行。】

    她放下手机,脱裙子换衣服。

    邱苏橙靠在椅背上,好奇:“你跟涂初初很熟吗?”

    “还好。”温盏将脑袋拱进灰蓝色套头短袖,整理衣摆,“怎么?”

    邱苏橙犹豫了下,斟酌:“我一个朋友认识她,说她中学时……跟很多男生都走得特别近,因为长得好看,就故意同时吊着很多人……”

    温盏没懂:“然后呢?”

    邱苏橙:“……”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邱苏橙突然失语:“没事,你去。”

    刚下过雨,出了太阳,空气中凉意微微,吹散闷躁。

    温盏拎着透明雨伞出门,跟涂初初一起穿过田径场,去往另一侧的露天网球场。

    云海翻涌,鼻息间流动着清冽的植物气味。

    接通了电话,涂初初在那头跟她解释:“纸袋里两个小包,一包给你,一包给我哥。那个冰淇淋麻薯口味偏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温盏隐隐感到牙疼:“我都送去给他,我智齿发炎了。”

    “哪颗?”

    “左边下面那个。”温盏闷声,“没长出来,我下周去看医生。”

    这种牙,好像,要把牙龈划开。

    她有点发愁。

    想想就很可怕。

    “天呐。”涂初初感同身受,“听起来像商行舟一样可怕。”

    有感应似的。

    她话音刚落,余光之外,一个小小的黑影远远飞过来。

    温盏若有所觉,抬起头,来不及躲闪,网球正正撞到她脖颈,重重一击。

    然后滚落到地上,咚咚咚。

    胸前后知后觉,传来痛意。

    温盏短袖领口不高,肤色太白,锁骨处,很快浮现红痕。

    逆着光,网球场边跑过来一个陌生男生,远远朝她们挥手:“漂亮姐姐!能不能帮忙把球扔回来啊!”

    这么小的球。

    是怎么打了这么远。

    照着她胸口打的吗。

    “……”

    温盏默了下,正要躬身——

    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捡起那颗球。

    她呼吸一滞。

    商行舟没看她,兀自直起身。

    少年身量极高,短袖短裤,戴着护腕,目光很淡。

    他单手拿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眼睛深邃锐利,有几颗水珠从下巴滚落到t恤领口,整个人清俊得不像话,带一点不易察觉的戾气。

    然后,迎着风,扬起手臂。

    天气晴好,阳光热烈,温盏眯起眼。

    下一秒。

    网球落地,球场另一端,传来一声遥远的惨叫:“嗷——!”

    温盏抬眼。

    看到那个男生,两手交叠,以一个鸡飞蛋打的姿态,跪倒在地。

    “……”看着好疼。

    风带动刘海,她侧过头,商行舟也正望过来。

    大雨初晴的黄昏,他半张脸被笼在光里,一如既往的嚣张,水珠滚过喉结,带点儿说不上来的野。

    他看她几秒,眉峰挑起,哑着嗓子戏谑道:“看我干什么?我替你扔回去了,不谢谢我么?”

    最后四个字,拖着尾音,暧昧地回荡在她耳边:“小温同学?”

    温盏突然想到了。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是坏人。

    高一那年开春,走廊上公共饮水机的水阀坏了,只是水龙头松动,拧回去就行。

    但一整个上午,水从二楼喷流到一楼,没有人靠近。

    只有商行舟走过去。

    修完也已经是黄昏,温盏抱着课本上楼,正看见他踩着楼梯间的夕阳,没什么情绪地迎面走过来。

    少年手上全是水,短袖被打湿,衣服贴上身体,勾勒出隐约的腹肌纹理。

    但他神情冷淡,似乎毫不在意,肩上甩着校服外套,捏扁手中汽水铝皮罐子,隔着几步路,手指虚虚地,以近似投篮的手势,朝前推。

    “咚”一声响,罐子落进她背后的垃圾桶。

    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那瞬间,温盏忽然就很难继续呼吸。

    那种,近似,智齿发炎的感觉。

    和现在,一模一样。

    明明牙齿也没长出来……

    可心里藏着绵长的酸意,细细密密,有一点点疼。

    像是隐秘的,青果到成熟的过渡期,才拥有的秘密。

    温盏突然有点质疑自己的判断。

    说他不是坏人……

    是不是,说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去你的漂亮姐姐(。

    -

    这书开篇我推倒重写了十来次,因为一直写不出那种“好想让男女主立刻上床”的感觉。

    然后写完这章,我感觉,啊!

    这个熟悉的感jio回来了!

    应该没有高考的崽在追这个文!!!如果有的话,现在闭眼去睡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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