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五百米的高原, 黑天之下,雪雾弥漫。
夜色深不见底,suv穿过大雪, 几步路的距离,空中又飘起雪粒。
迟千澈带温盏去吃饭。
不到半小时的路程, 她断续地睡了两觉。
迷迷糊糊地,脑海中的旧事如走马灯般浮现。
靠在车门上,脸颊偶尔碰到窗玻璃,刺骨的凉。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啊, 她梦到夏日,蓝色的天空, 白衬衫的少年, 以及游离在空中、云朵一样巨大的移动着的鲸鱼。
那些存活在她小世界里的东西, 从来没有消失过。
她埋头前行不去看, 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温盏再睁开眼。
视线内模糊的光圈逐渐聚焦成形, 拼合成小店建筑外轮廓。
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听迟千澈叹息:“早知道不带你出去吃饭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温盏吃了药,回不过劲儿, 缺氧, 格外嗜睡:“没事,我再睡一觉就好了。”
车停在树下,熄了火, 黑夜静悄悄,玻璃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霜。
温盏回头:“等很久了吗?怎么不叫醒我。”
迟千澈摇头:“没多久,看你睡得熟。这几天一直有雪,明天早上等你起来了, 去镇上再买件厚点的羽绒服。”
他们现在在的这地方,并没有真正抵达边防,不算特别偏。
周围卖特产卖国外东西的都挺多,现在过了季节,驴友少了一些,但还是有游客不死心地摸过来。
温盏想了下:“还要待很久?”
迟千澈一根烟抽完,升起车窗,把窗户那点缝隙也合紧。
车内一瞬静得连风声也没了。
他看她:“原本的行程不是一周么,等你弄完那批设备,想带你在附近转一转的。”
到了地方特地租辆车也是为了方便带她,没想到这车这么不耐操。
温盏默了默,神情难得有些不自然,但也没拒绝:“行。”
迟千澈感觉她还有话说,但憋住了。
估计是不想跟他讲。
温盏这个人,从小胆子就小,在公司时,他观察了很久。
跟他记忆中差不多,独来独往,性格很平和,不怎么跟人交际,没什么存在感,但工作能力超级强,所以分外得到器重。
她估计就纯粹的,把她当领导。
迟千澈叹息:“那我早上来接你。”
温盏乖乖点头:“迟总明天见。”
嘴上应着好好好,脑子还混沌着。
迟千澈给她开车门,看着她上楼才驱车离开,温盏奔波一整天,回到住处推门进屋,后知后觉,被迟来的疲惫感包裹。
一坐下,正正地压在沙发的黑色防寒服。
屋内静悄悄,她愣了下,转身将衣服拿起来,飘忽一整晚的思绪,在这一刻重新聚合。
商行舟……
衣服还没还给商行舟。
被他穿过,衣物上停留着非常非常轻的,一点点海盐气息。
温盏手指无意识地落到他衣服袖口。
在很遥远的过去,他也曾经有一件黑色外套,落在她这儿。
放了好久,十天半个月搭在椅背,不肯来取。
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这一点点热气,竟然被保留下来。
为什么还主动来跟她说话……
都这么久没联系,也没见过面了。
知道她在上海,也从来没找过她。
既然不打算再做朋友,不是应该装作不认识吗。
屋内无人,暖气充盈,空气缓慢地流动。
沙发上的人影被灯光照得纤瘦且孤独。
很久,温盏脱力地后靠,肩膀塌下去,小臂挡住眼睛。
唉。
可她还是疼。
-
雪下一整夜,翌日又放晴了。
高原上天空实在蓝,温盏醒过来已经十点多,阳光清澈地映在窗前地板上。
洗漱完仍旧有点迷迷瞪瞪,她按约定时间下楼,一眼望见雪地里,穿一件黑色大衣立在树下的迟千澈。
个子很高,背对着她,如果是早自习的时间,他手里应该还会拿一个纸袋,用来装椰子吐司和草莓牛奶。
她忽然晃了下神。
但立马就反应过来。
走过去,叫:“迟总。”
迟千澈转过来。
她问:“你车呢?”
迟千澈低咳,俊秀的脸上难得流露不自然:“正想跟你说,爆胎了,就昨晚,回去的路上。”
温盏:“……”
迟千澈自己是觉得有点邪门,好好地,这车怎么了,一直出问题。军区里头,大马路上,怎么会有那么尖锐的路障?
温盏倒没太意外:“是车本来质量就有问题吧,估计车行老板看我俩都外地的,被宰了。”
这回换她叹气:“走吧。”
两个人穿过训练场,去找负责人借车。
高原风猎猎的,白色小楼,室内暖气盈盈。
走廊上很安静,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还没走近,就听见男人谈笑的声音:
“……要说厉害还是我们队长厉害吧,前几年比武他可一直是第一,跳伞也漂亮。”是个挺年轻的男孩,“您别操这心了,他现在就不缺人喜欢,等他回北京,追他的姑娘不得排到八达岭?”
他话音落下,中年男人一声笑。
接着是一道低沉微哑的男声,跟记忆里非常像,总让人感觉有点漫不经心的,什么都不太往心里去的样子,染着笑意:“少说两句能憋着你?”
温盏脚步一顿,忽然就不想往前走了。
迟千澈来到门口,屈指敲门。
负责人看见了,站起身,主动打招呼:“迟总,小温师傅。”
温盏立在老板身边,有些僵硬地回了句寒暄:“您好。”
然后目光微垂,落在室内的茶几上。
哪怕不往窗边看,不抬头,不对视。
也能感觉到男人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商行舟。
他靠在窗边,毫不回避,眼睛漆黑,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上作训服没脱,存在感强得过分,周遭气流仿佛都遭到挤压,整个人嚣张得不像话。
下一秒,他掐了烟。
迟千澈说明来意,负责人立马表示没问题:“我给你们批个条。”
陶也犹犹豫豫,挠着头问:“你是不是前天……半夜,路边高反那姑娘?”
温盏有点囧:“嗯。”
“这么巧,真是你!”陶也一下子兴奋起来,“敢情咱们一伙儿的啊?那你们不用再开车啊,队长,队长你不是也要去买东西么?咱四个一块儿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亢奋地转过去看商行舟,很期待的样子。
室内短暂静寂,商行舟目光饶有兴致地移回来,落在她身上。
温盏感到一阵窒息。
偏偏迟千澈毫无所觉,还挺认真地问:“能顺路吗?能的话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就买件外套,很快回来,时间可以跟你们统一。”
他昨天就认出这两位了,没顾上做自我介绍。
大概是对方替他修了车的缘故,他对他们天然有好感。
商行舟稍稍站直,收敛了点儿笑。
眼睛留在温盏身上没挪开,微顿,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声音很有礼貌地低下去:“那不是得看姑娘的意思么。”
温盏一瞬炸毛。
怎么就看她意思啊!什么就看她啊!
迟千澈微怔,误解了。
以为是商行舟担心几个男的,温盏会不好意思。
他挺惊奇一当兵的心这么细,一瞬间好感更升一级。
侧脸过来,低声问温盏:“你觉得成吗?”
被几双眼睛盯着,温盏脑子里乱七八糟,随便答应:“都行。”
得到她的回应,商行舟笑了下,迈动长腿走过来,手中烟头抛物线落入茶几烟灰缸,水纹波动。
温盏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身形微顿,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听见陶也问:“去哪啊队长?”
商行舟移开视线,胸腔微震,像是轻笑了声:“外套没了,我换件别的衣服,总不能穿这个出门,你说是么?”
空气中飘散轻微的烟草气息,很轻,莫名透野劲儿。
勾引一样。
-
一辆车四个人,开车的换成了商行舟。
温盏坐在后排,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几个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陶也聒噪得像一只鹦鹉:
“你们要早说你们是来西城空军军区的,我那晚就直接自报家门了!”
“啊?是啊,我们是东边特种部队的,这我队长,他可牛逼了哈哈哈哈!”
“他长得是不是特别帅,小温师傅有男朋友么?我身边好多有男朋友的姑娘看到我队长,都说想立刻回去分手来追我们队长哈哈哈!”
……
温盏:“……”
高原上日光流动着,映在商行舟眼底。
黑色的眼睛深处有零星的笑意浮现,他稍稍偏移视线,落到后视镜。
许久,看见温盏没什么情绪地,闷闷地错开了与他相撞的目光。
下车,赶巧,撞见一个小小的集市。
游客不算多,有人风尘仆仆拉着车,像是很早就开始赶路。
温盏没吃早饭,闻到香气就觉得饿,迟千澈去停车,转个圈回来,见姑娘正坐在路边一家小店里的马扎上,抱着个比脸大的馕,一脸认真地啃。
他笑起来:“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商行舟想把衣服拿回去,可以跟她直说的,没必要拐那么大圈子。
老是在逗她一样……
明明,早就已经不是恋人了。
温盏用勺子搅羊汤,闷声:“想模型。”
她顿了下,“感觉设备维护有点问题,虽说是修……但不知道改对了没。”
迟千澈笑:“错了也没事,你先吃东西吧。”
温盏以前来过西城,这儿的食物对她来说也不算新鲜,迟千澈点了一堆,其实她吃什么都应付。
商行舟拎着陶也去买喝的,去而又返,一走进店里,就正听见迟千澈在问她:“你吃得完吗?掰一半给我。”
这姑娘乖乖坐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闻言还真想了想。
然后把手里的东西稍稍转了个面,将没咬过的那边撕开。
商行舟耸眉,长腿迈过凳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特别自然而然地,撩起眼皮看她,有点惊奇地道:“吃不完吗小温师傅?这是掰给我的?”
温盏撕馕的手一顿。
然后,他看到她。
非常迅速地将掰下来那半也咬住,很肯定地,口齿不太清晰地说:“吃得完,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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