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睡一觉醒来, 口干舌燥。
西城空气很干,昨晚忘了开加湿器,她赤着脚跳下床倒水喝, 划开手机锁屏。
上午七点三十, 信息栏弹出新消息。
一条好友申请。
x。
简简单单的名字,这么多年头像都没换过, 还是那个拽里拽气的小学生照片,红领巾迎风飘扬。
眼睛里都写着:拽。
温盏手指在他头像上稍稍停留了一下,喝完水,扣上水杯盖子。
点击“忽略”,退出来。
打开朋友圈,新的一天, 涂初初仍然是最早出现的:
「早安学医人!起来学习了吗!」
快期末了,她这研究生怎么读都读不完, 石一茗在底下回:“我这还没睡呢, 妹妹你就又醒了?”
温盏想问问涂初初, 是不是她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商行舟。
想想, 这问题也很没意义。
她当时去斯坦福, 删了商行舟换了号码,但并没有删除其他人。
新号码加上涂初初后, 石一茗纪司宴他们也挨个儿来加了她, 她都没拒绝。
商行舟只是不适合恋爱, 但他这群朋友人都不错, 温盏当时出国出得匆忙, 有个成绩证明没弄好,要委托国内的人去线下帮忙盖章,涂初初没时间, 托纪司宴去弄,他大夏天顶着四十度高温来回跑了好几趟,最后亲自给她寄过来。
商行舟想从谁那儿得到她的号码,是轻而易举的事。
温盏收起手机,换衣服出门。
清晨,大晴天,天空碧透的蓝。
昨晚后半夜下了会儿冰雹,天一亮就化了,地面结薄薄一层冰,温盏很小心地走过去。
在食堂里拿了粥和蛋,烫手,桌面上滚一滚,敲开。
迟千澈昨晚跟南半球的同事开跨国会议,开到凌晨四点才去睡,这会儿没醒。
两个人约了下午一起去爬城墙,但温盏粗略估计他十点之前都不会出现,一边剥鸡蛋壳,一边低着头长按语音给他留言:“要给你带点儿吃的吗?”
头顶落下一道带笑意的低沉男声:“你怎么不给我带点儿吃的。”
温盏微顿,面前投下小小的阴影。
高大的男人迈开长腿跨过凳子,在她面前坐下。
黑色冲锋衣,没穿军装,身姿依旧相当板正,外套拉链抵住下颌,痞气里透野性。
温盏手一松,语音“嗖”地发了出去。
商行舟刚吃完早饭,回头看见她坐在这儿,就径直跟了过来。他手里没拿东西,看到她面前就一碗白粥俩鸡蛋,轻笑:“就这点儿,你吃得饱吗?”
温盏匆匆看他一眼,将手里刚剥开的鸡蛋三两下吃完,怕他抢一样,闷声:“要你管。”
商行舟:“?”
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他抵了下腮:“怎么就不要我管了,你等会儿去镇上,不要我开车了,打算走着去?”
温盏忽然觉得这枚蛋非常噎,艰难地抬起眼:“什么要你开车……谁说要你开车了?”
她的项目接近尾声,过几天就会跟迟千澈一起回京。
走之前,温盏想给身边几个人买一点纪念品,虽然西城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东西……但吃的的确都很好吃。
要不是搬不动,她想把陶也他们那天在路边给她买的巨大无比的哈密瓜也带两个回去。
昨晚跟唐指导和负责人提了一嘴,那头很热情,说找个人顺路送他们去。
但迟千澈今天本来也要开车出去玩,于是跟他们说,不用了。
结果他夜里临时加会,早上完全起不来。
睡前就想着,还是叫个人先送温盏出去一趟。
“还能是谁说,唐指导啊。”商行舟耸眉,“怎么,你很不想看见我啊,小同志?”
“……”温盏有些失语,“没。”
她就是纳闷,“你们这个小队,不是应该挺多事儿的?”
商行舟把玩她放在小碗里的另一枚蛋,指尖绕个圈,帮她敲开:“怎么?”
温盏不知道该不该说:“感觉你一直在给我当司机。”
话音落地,感觉对面男人的气场都变得危险起来。
三四月,北方刚开春,西城还没有走出严冬。
外面天寒地冻,窗玻璃上覆盖薄霜,但食堂里是温暖的,有小战士端着餐盘从她身后路过,忍不住多看商行舟一眼。
商队长怎么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了啊。
就这种充盈的、飘忽的暖气中。
商行舟盯着温盏,很久,胸腔微震,轻哼一声:“我乐意。你有意见?去跟唐指导说。”
这种杂七杂八的事,确实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
谁让他昨晚去见指导员,恰巧听见。
那当然得顺势接过来。
唐指导什么人啊,一眼扫过去,简直把他过往十年都看透了。
年轻人爱慕不舍都写在眼睛里,临走时,叹息着,拍他肩膀嘱咐:“行,以后我也不催你结婚的事儿了。你跟她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她家里人都不太好对付。但如果是你,我也不怕你搞不定岳父,小商同志,再努努力。”
商行舟把蛋壳敲碎了,怕手不干净,没剥壳,给她放回碗里。
移开目光,身体朝后靠,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故意漫不经心地道:“时间还早,要有意见,你去跟他说一声,换个人。”
温盏词穷:“……那算了。”
她实在是懒得有意见。
这地方,多跟人说两句话,她都觉得要缺氧。
把另外那一枚蛋也吃完,她将白粥喝得干干净净,背着包包站在门口,等商行舟。
须臾,他去而又返,黑色越野漂移似的,招摇地停在面前。
温盏绕到司机那一侧,伸手去拉后排的车门。
“温盏。”男人没回头,用手指直接拧灭了猩红烟头,冷笑一声,“你敢坐后面试试。”
“……”
烟灰在手指间掉落,他浑身上下透着不好惹的气息。
温盏一言不发,绕到副驾驶,拉开门坐下,扣安全带。
烟头扔进烟灰缸,商行舟降了一半窗户通风,掉头带她出军区,嗓音泛哑:“想买什么?”
“随便看看吧……”温盏也没什么目标,本来是想跟迟千澈一起的,结果同行的人临时换成了他。
哎,陶也也行啊,商行舟这家伙这么没耐心,怎么一起瞎逛。
温盏无声叹气,膝盖上放着手机,越野驶离军区,天空一碧万顷。
手机微震,她拿起来。
微信消息弹出一张电子请柬,音乐声大得震耳欲聋。
太喜庆了,把温盏吓一大跳,赶紧调小,微微囧:“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商行舟没什么反应,微收的下颌坚毅刚硬,余光扫一眼屏幕,只看清三个字。
拼在一起,非常熟悉的一个名字。
他微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你跟费元嘉,还有联系?”
“嗯,一点点。”温盏停了停,显然也想到一些不太快乐的回忆,没太多解释。窗外行道树飞快掠过,她淡淡道,“他下周结婚,给我发请柬。”
“结婚了啊。”商行舟抵了下腮,不知是想到什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角,“不是在朋友圈和空间论坛里到处喊,‘温盏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了?”
温盏微怔,蹭地转过去:“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商行舟冷笑,后半句话,微哑的嗓音压得很低,“他当时要是在国内,我得给那小子门牙打下来。”
当时,温盏去斯坦福,费元嘉是一起的。
她大概能感知到对方对她有好感,但从没想过跟他走近,两人性格迥异,连朋友也做不了,所以温盏一直很小心,跟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只是异国他乡,两个人同一个项目,专业也一致,名字难免总连在一起。
提到a就想到b,搞得留学生们都以为他俩是一对,最后总是温盏出来澄清。
澄清一段时间,也没人再撺掇他俩了。
落地旧金山后,温盏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入了学,精力索性全放在课业上。
没什么时间想别的,就也没再管这个事儿。
结果也就过去半个月,费元嘉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她已经跟商行舟分手了。
费元嘉瞬间乐疯了。
第二天就在她公寓楼下摆了个巨大的爱心玫瑰花,众目睽睽,拦着她喊:“做我女朋友行吗?”
温盏很礼貌地表达了拒绝。
但费元嘉毫不气馁。
完全没有放弃追求她。
他非常坚定地认为,温盏之前没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商行舟。
这其实是很好的品质,说明她不会劈腿。
那么现在她跟商行舟分手了,就一定会爱上自己。
不管怎么看,他家庭高知,经济和外形都不错,各方面条件算得上优越。
实在是很难不爱上他。
但在温盏看来,他追女孩的手法,非常像stalker。
无孔不入,无所不在。
温盏太窒息了,每天打开手机,朋友圈空间论坛到处能看到他。
找他谈话,他也不太能听得进去。
温盏后来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当众拒绝他?
他根本没那么喜欢她,执念埋在心里,面子上过不去,简直着了魔一样。
就这么僵持一个多月,温盏快崩溃的时候。
费元嘉跟朋友们聚餐,喝完酒走出酒吧走在路上黑灯瞎火,毫无征兆,突然被人拖到没监控的地方暴打了一顿。
温盏不在场,听同学说,费元嘉受伤不轻,清晨才在巷子口被酒保发现。
找到他时他脸上全是血,到医院做检查,头骨碎裂一小块,额前刘海被薅秃了小拇指那么个长条。
医生说,那里之后也不会再长出头发来。
这事情性质太恶劣,惊动了他在国内的父母,自然也暴露了他对温盏围追堵截的事情。
费元嘉父母很不好意思,带着他上门道歉,要求费元嘉以后再也不准骚扰温盏,但从头到尾没查出,那晚到底是谁殴打他。
费元嘉夜里本身喝了酒,没看清行凶的是谁,再者酒吧后面那条街治安本来也不好,对方很刁钻,挑了没监控的地方,招招下狠手,又招招不致命。
朋友们来看望他,都猜,他是不是惹了当地黑道。
费元嘉住院住了小半个月,朋友们一波一波地来看他,跟洗脑似的。
他的想法从“我一定要揪出是谁”,慢慢变成“他跟我道个歉就算了”,最后只剩下“想想就可怕,算了,以后我躲着点”。
自那之后,他没再纠缠过温盏。
温盏当时也没多想,费元嘉行事向来高调,她以为他就是运气不好。
可时隔这么些年,如今见商行舟这种语气,她心惊胆战:“你打的?”
但是,怎么会?
他那时候在部队,要怎么出来。
何况是去旧金山?
越野疾驰过雪原,外面空气有些凉,车内烟气散得差不多了,商行舟升上车窗,打开暖气。
他吊儿郎当的,胸腔微震,咧嘴笑:“你可真敢想,怎么可能是我。”
温盏松口气:“不是就行。不瞒你说,我确实猜过你。”
商行舟手指微顿。
“因为感觉,那种发疯一样的事情,像是你做得出来的。”可实在是很不合理,两人那时候都分手好一阵了。
“……”
商行舟嘴角微抽,笑意淡了,刚想说话。
又听她一本正经,很认真地叹气:“你在部队里……做那种事情,被发现了的话,会背处分吧。”
“商行舟。”她说,“就算我俩不在一起,我还是希望你能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商行舟身形短暂地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嘴角又微微上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一样。怎么了,在你眼里,我该坐牢?”
温盏转过来,有点无奈地看他:“就是觉得你不该坐牢,才这么说的。”
商行舟漫不经心转过去,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睛。
黑白分明,看人时总是很专注,定定的,温和且平静。
他呼吸微滞。
她今天束马尾,穿着那件厚外套,黑色的,乍一看很像他的同款,但里面打底的高领兔毛毛衣是奶白色的,领口胸针挂着两棵胡萝卜,看起来可可爱爱。
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是眼中浓烈的爱意消散了,他捉也捉不住。
半晌,商行舟移开视线,胸腔微震,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没做坏事,温盏。”
他手指微屈,落在方向盘上,望着远处绵延的雪山,低低地,他说:“跟你分开这些年,我一直挺认真的,在做好人。”
-
半小时后,越野在一个旧小区门口停下。
今天天气很不错,阳光如同蜂蜜,进城后,一路上,总能看到城中居民。
小区附近有菜市场,不少老人家或者家庭主妇拎着菜篮子从那边走过来,遇到相熟的邻居,会抬手打招呼。
商行舟开着车,在菜市场采购了点东西。
温盏扫一眼,包括但不限于:鸡蛋西红柿土豆芹菜菠菜,两箱牛奶,以及各种半成品菜和新鲜水果。
都是吃的。
她认出这是上次陶也讲他“上去看儿子”的那个小区,但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跟着他走。
停车关门,商行舟长腿迈开,从后备箱往外拎东西:“车不进去了,里面不好停,待会儿退不出来。你搭把手?西红柿袋子没提手,你拿上,也不沉。”
温盏跟着下车,看看,他确实也没骗她。
一袋西红柿六个,未成年就出来营业了,没她拳头大。
她把西红柿抱在怀里,看他大袋小袋拎一堆,左右手提满了,手指被勒得发白。
忍不住,提议:“要不我再替你拿点。”
商行舟一下子乐了,凑过去,热气直往她领口里打:“心疼我啊,小同志?”
温盏:“……”
温盏冷漠:“西红柿袋子确实不好提,你咬嘴里叼着。”
……最后也没让他真叼着。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路过门岗。
看门老大爷披着军大衣,从小亭子里探出一个头,乐呵呵放行:“小商,这次带媳妇来了?”
温盏:“?”
温盏愣了下才知道在说自己,立刻伸长脖子解释:“我不是他……”
“是,是。”商行舟手里提满东西,硬生生腾出一只手来,笑着过来拉她,“我媳妇跟我闹脾气呢。”
“吵架啦?”大爷有点耳背,“小两口吵什么,你们感情不是一直挺好的?”
商行舟怪不好意思,还挺像模像样,挠了挠头:“我做错事,惹她生气了,这不是正哄呢。”
大爷板着脸喊:“啊?你怎么惹人家生气啦?那是要哄啊!媳妇就是要哄的啊!”
……
温盏走过门岗,心力交瘁。
前行一段路,到了大爷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推开商行舟牵着她的手:“什么啊就媳妇,哪来的媳妇,你要不要脸。”
商行舟被她推得后退半步,手里装土豆的袋子不堪重负,“啪”地断了。
土豆一个接一个往下掉,温盏赶紧躬身去捡。
“没事。”商行舟将手里其他袋子放地上,叫她,“我来。”
他动作比温盏利索得多,连捡土豆都比她快。
一边捡,一边低声说:“门口那大爷,上年纪了,耳朵背,前年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就不太认人。我来过几次跟他熟了,听人说,他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回不了趟家,大爷就老把过路的人认成他儿子儿媳妇,看见谁都喊。”
温盏拿着土豆,不说话了。
“所以吧。”说之前就觉得她会信,商行舟直起腰,挺自然地补充道,“你别拆穿他,医生说刺激到他就麻烦了,得顺着。明白吗同志?”
“……”温盏闷声,“去哪,带路。”
小区主干道朝东,步行五分钟,第14栋楼,二门栋。
楼建得非常反人类。
温盏走几步歇一歇,快到顶了,还在困惑:“这地方海拔这么高,怎么会建这样的楼,还没电梯?”
商行舟看她一眼,伸手:“老房子,便宜。西红柿给我吧。”
温盏没给他。
商行舟似笑非笑,打量她:“可以啊小同志,等到家了,奖励你一罐氧气。胜利近在眼前,你马上就能看见我儿子了。”
温盏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她现在几乎能确认那不是他儿子了,亲儿子的话,他绝对不是这个语气。
三分钟后,温盏和商行舟肩并肩,按门铃。
门内远远应了一声“来了”,中年妇女的声音,然后是由远及近的拖鞋声。
打开门,热气袭面,开门的是一个穿居家服的女人,个头不高,头发都半白了,打理得很妥帖,挽成低低的发髻。
像是没想到来人是商行舟,对方先愣了一下,然后眼里浮现惊喜:“怎么这时候来……哎唷怎么来家里也不说一声,老何,老何!”
她一边转头叫人,一边退后让开,让两个人进来:“快进来,外面冷不冷?你来就来还提这么多东西,你看这楼里连个电梯都没有——”
她顿了下,显然注意到温盏,有点紧张又有点无措地,问:“小商,这是你朋友吗?”
“嗯。”商行舟笑了下,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熟门熟路地打开鞋柜给温盏找一次性拖鞋,轻声,“是我很好的朋友。你穿这个。”
温盏手心潮湿,乖乖喊了声:“阿姨好。”
阿姨被她喊得更加无所适从:“好,好。那个,何颂他在里面写作业呢,我叫他出来。老何估计没听见,我去给你们切点水果,你们随便坐,自己倒水喝啊。”
商行舟低笑着,应了句:“没事儿,您别忙活,我没拿自己当外人,我要什么我自己拿。”
何阿姨连声:“是,你是别跟阿姨客气。你朋友,你朋友也别客气。”
还是转身去厨房切水果了。
客厅里短暂地静寂,温盏目光转一圈。
房子不算大,两居室,坐向很好,布置得干净温馨。
一间卧室关着门,门把手上挂着海贼王的风铃,应该是这家孩子的卧室。
她的注意力被电视旁一张照片吸引。
一家三口,夫妻俩看起来都不年轻了,孩子却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穿背带裤,立在两人中间,眼中透生疏。
她心里有个猜测,听商行舟招呼:“坐吧,你要不要看电视?吃个饭再走。”
温盏垫脚尖看看,何阿姨估计听不见。
她转过来,小声问:“这是你战友的父母吗?”
商行舟靠在沙发上,从茶几零食筐里捡了袋坚果拆开,核桃仁抛到空中,落进嘴里。
他耸眉:“这么聪明?”
温盏抿唇,走过去:“你怎么不早说。”
她后悔:“怎么都该带点东西吧,这怎么能空手上门的?”
商行舟乐了,往沙发边上挪挪,示意她坐下:“你不是带了西红柿么?没事儿,他们不介意这个的。”
人家介不介意是一回事,你有没有礼貌,那是另一回事啊。
温盏走过去踢他:“你太烦人了,商行舟。”
她没什么力道,商行舟笑起来,耸眉:“你招人喜欢,温盏。”
温盏复读:“你烦人。”
商行舟吊儿郎当,跟着复读:“你招人喜欢。”
“你……”
温盏抬起眼,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睛。
深邃的,黑色的眼瞳,像黑曜石,似乎在黑暗中,也会发光,寻找她的方向。
温盏呼吸蓦地一滞
触电似的,移开目光。
午饭时,温盏见到了这家的小男孩。
跟她在照片中看到的情况差不多,这家父母已经年逾五十,但小男孩还在读小学,小小只,话不多,餐桌上吃东西很安静,不挑食,礼仪也很好。
午餐很丰盛,温盏有点不好意思:“我来之前,都没准备什么东西。”
何叔叔本职是老师,穿着打扮相当斯文,闻言推推眼镜,赶紧说:“可别这么讲,你瞧小商每次路过都来看我们,一次也不少拎东西,我们才不好意思。”
“是啊,小商管我们叫干爹干妈,但他从没往这儿带过女孩。”何阿姨温和又热情,给温盏夹菜,“你是第一个,你才是稀客呢,要给阿姨面子,多吃一点。”
温盏脸都憋红了,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他没往这儿带过人……是、是他可带的人太多了,带不过来吧。”
何家夫妇一听这话都愣了,商行舟头上结结实实弹出一个问号。
虽然这个锅属于无妄之灾,但他也没生气,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行,你挺给我脸,也算变相承认我有魅力?”
温盏埋头吃肉。
吃完饭,商行舟在房间里,陪何颂玩了会儿。
温盏洗手路过,听见两个人对话。
何颂喊他:“哥哥,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踢球?”
商行舟漫不经心:“你叫我什么?”
何颂轻声:“哥哥。”
商行舟按着小孩的头,一字一顿:“咱俩这年龄,你叫我哥哥就差辈了,知道吗?”
何颂茫然:“那我叫你什么?”
商行舟笑笑:“喊爸爸。”
温盏:“……”
温盏面无表情地离开。
真的。
商行舟未来的儿子,一定会为有他这个爹而感到羞耻,不幸。
何颂不太爱说话,温盏下午还有别的事儿,掐着点差不多该走了,来喊商行舟。
商行舟去跟何叔叔和阿姨告别:“你坐着,等我会儿。”
温盏换了鞋,立在门口。
何颂趴在门上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她看啊看,好半天,凑过来:“姐姐。”
温盏抬头见是他,蹲下身跟他平视,拍拍他脑袋:“怎么?”
何颂没头没脑,冒出句:“我见过你。”
温盏惊讶:“我吗?我没来过你家啊。”
“商行舟以前的钱包里,放着一张证件照。”这小孩纠结了半天到底叫“哥哥”还是“爸爸”,想来想去,觉得叫全名总没错,很笃定道,“是你的。”
温盏愣了下,下意识:“你看错了吧。”
证件照这种特殊的东西,温盏从没给过商行舟。
就算他真的发大疯,至今留着她的照片,也不可能是证件照。
何颂坚持:“我肯定没看错……”
他话没说完,商行舟跟何叔叔何阿姨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俩人凑在一起,商行舟嘴角一勾,过去摸小孩的头:“说什么呢,给哥哥也听听?”
何颂立刻闭嘴,不说了。
温盏站起身,跟何叔叔和何阿姨告别。
两个人原路返回,步行下楼,温盏心里有点困惑,但很快自己想通了。
这年头支付码普及,商行舟压根儿不用钱包,就算真放着照片,也无从证实。
何况都不一定是她的照片。
她很快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商行舟去开车,温盏站在小区门口等,神乎其技,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后备箱拎出一箱牛奶。
这回是给看门大爷。
正午阳光紫外线巨强,温盏出门时涂了防晒没带伞,手挡在眼睛前方,眯眼看商行舟。
黑色冲锋衣,军靴,凑过去跟老大爷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点笑,他很有耐心,身姿挺拔,如同白杨。
她本来觉得,阿尔茨海默症是假的。
但在这一秒,又觉得,可能是真的。
她站着,商行舟的越野停在面前。
温盏上车,听见他扣安全带的“啪嗒”声。
车窗降下一半,他抽了半支烟掐灭,语气挺轻松:“你现在高兴点儿没?”
温盏愣了下:“啊?”
“那不是我儿子。”商行舟转过来看她,邀功似的,“你看见了,人家有正经爸妈——行吧,也不算正经爹妈。但好歹是有正经收养手续的,轮不上我。”
温盏意外地,捕捉到另一个重点:“收养?那男孩不是亲生的?”
她困惑:“他不是你战友的弟弟吗?”
商行舟立马反应过来,她会错了意。
扔掉烟头,他将车窗升起来,摇头,低声:“没,小孩是收养的。跟你猜得也大差不差,何叔和何阿姨是我一个小战友的爹妈,我那小战友前几年在边境牺牲了,他父母都上了年纪,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了。”
读书人,中年丧子,仍然渴望维持体面。
儿子什么都没留下,遗物里除去配枪,证件,只有一只旧手机。
手机里装着他生前的照片和语音,不多,老两口反复听。
但没多久手机就坏了,那些信息没有同步云端,再也找不回来。
老两口特别难过,没想过储存卡有寿命,信息会过期,会消失。
何阿姨在吊唁会上哭得昏过去,醒过来,商行舟背脊笔直坐在床边,很坚定地告诉她:“以后我是您儿子。”
可他天南地北到处跑,本来也没法在西城老人家面前尽孝。
很巧,差不多是半年之后,他执行任务,在西城救下一个小孩。
任务结束,要放人走的时候,小孩不走,粘着他。
商行舟没什么耐心,敷衍地挥手不想看见他:“行了,没事了,回家,找你爹你妈。”
小男孩死盯着他,摇头:“不回去。”
商行舟:“怎么?”
小男孩:“没家。”
商行舟词穷,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男孩父亲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母亲改嫁之后不管他,把他寄养在亲戚家。
亲戚可想而知地懒得搭理这小孩,踢皮球似的到处踢,小孩都八岁了,还没入学。
这种情况,商行舟在中间费了点劲,才把手续合理地走完。
“然后。”他手指敲击方向盘,把个中麻烦一笔带过,“何阿姨他们家,收养了何颂。”
车内静悄悄,温盏有点诧异,又觉得合理。
商行舟在这种事情上,好像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但她舔舔唇,还是没忘记最开始要问的那个问题,谨慎地指出:“我为什么要高兴?”
“因为我没结婚啊。”商行舟手指敲在方向盘上,侧眼过来看她,漫不经心地带一股子拽劲儿,“你说我身边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哪来的儿子,我又不是草履虫,有丝分裂就行。”
温盏默了默,提醒他:“商行舟,你不用特地证明给我看的。”
他微顿。
她又说:“你有没有儿子,都跟我没有关系。”
车内一瞬即静。
车窗已经关上了,暖气充盈,温盏垂着眼,两人离得近,体温像是交织在一起。
商行舟手指微顿,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
再开口时,近乎咬牙切齿地,他问:“温盏,你真不在乎?”
他跟她解释了,她轻飘飘的,不太爱听,好像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她都无所谓。
温盏抿着唇,不说话。
无声胜有声,她的答案在这里。
心里的小火苗蹭地窜起来,情绪堆叠,商行舟生不起气,移开目光,反而轻笑出声:“好样儿的,姑娘,微信你也不打算加了,对吧?”
她一直没通过她的好友验证。
微信没有拒绝按键,只能忽略或者过期。
多贱啊这产品,给驴蒙上眼又在人面前栓胡萝卜似的,不给信,就那么吊着。
平平无奇的,寻常的一天,商行舟车停在路边,不断有居民笑着、交谈着,从身边经过。
车内气温逐渐攀升,驱散清冷的气息。
他心绪起伏,感觉这些热气也和温盏衣物上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解不开,赶不走。
良久,商行舟漫长地叹息:“我那支小队汇合了,要去出一个任务,两三天就回来,我下午走。”
微顿,他没看她,不甘心似的,低声问:“我走了,你也不来送我?”
温盏闻言,偏过头,静静地看他。
她仍旧没开口,目光里带着淡淡的疑惑,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就已经在问: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去送你?
商行舟抵了抵腮,身体朝后靠,认输似的,哑声:“算了,不送我就算了。你去北京等我,等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他没看她眼睛,手臂朝后探,从后座上拿起一个纸袋。
不管不顾,将里面东西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到温盏的帆布包里。
也幸好她今天背的是帆布包。
他想。
不然这么多,装都不装不下了。
“你一天拆三个。”他数着,哑声说,“拆完我就回来了。”
温盏没阻止他的动作,一直望着他。
看着他,往她的包里,塞进一串盲盒。
这东西最近几年风靡全国,在哪都不难见到,但偏偏温盏当时和涂初初拆的是城市限定,她也没弄明白,商行舟在西城是怎么买到这一堆的。
“走了。”塞完最后一个,商行舟没看,把帆布包放回她怀里。钥匙插进车内,他调转车头,清冷地返程,“送你回军区。”
高原,蓝天,陌生但安宁的城市,热烈的、流动的阳光。
温盏抱着包,盯着商行舟坚毅的侧脸,好一会儿,叹气似的,问:“手机还在吗?”
商行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那个故去的小战友的,手机。”温盏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总之她有认识的人,可以试试,“也许我可以找人试一试。但你说得对,储存卡是有寿命的,不一定能修得好。”
她有时候觉得现代科技已经非常厉害,哪怕再短暂的信息,再简单的表达,击穿圈层,也能通过短视频抵达千家万户,来到每一个有手机的人面前,被他们以各种形式刷到。
但有时候又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些留不住的,影像,声音,图片,如果有一天消失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失去一段记忆,像将一个人拔出出自己的人生。
你没办法逆转时钟,也没办法强行将他留下。
只有失去的痛感,地久天长地,停留在身体深处。
商行舟下颌微绷着,明灭的阳光不断从他脖颈扑漱闪过,映亮他的脸。
很长时间,他低声:“在我手上,回去我找给你。”
他说:“辛苦了,你试试看。”
-
回军区,温盏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下午三点半。
迟千澈已经等在楼下。
两人驱车去往附近的旧城墙,西城春天还未到来,只有冬青郁郁葱葱。
现在是旅游淡季,城墙上人很少,有小学生被父母带着,在上面骑自行车。
痕迹歪歪扭扭,风迎面吹,风声里交织着小孩子遥远的笑声,和家长不厌其烦的喊声:“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了?”
温盏跟着迟千澈走了一段路,他穿黑色大衣,指给她看:“出了这道墙,那边是西城以西。”
温盏眯眼望过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再往西,海拔比这里更高,水盐碱度超标,山口常年大风,能看到万仞冰峰。
“他们当地人,取名字,说那个地方,是‘黑’和‘苦’的意思。”迟千澈说,“水不能喝,得靠人运。因为海拔太高,常年辐射高反、有风沙,前线官兵总是头晕耳鸣,驻守几年就要换人,心脏病病发率也高得惊人,当地人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岁。”1
温盏站在墙边,极目远眺。
晴天,天空蓝得让人窒息,流动的云层触手可及。
旧城墙隔开,仿佛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安居乐业,另一个世界穷山恶水。
她手机忽然微微震了震。
温盏下意识低头,陌生的号码,弹出一条新消息:
「哎,真不来送我?」
她愣了下,抬起眼,冥冥之中好像有牵引一样,望向城墙下方。
出城几十米的地方,行道树树影摇晃,招摇的越野,就那么停下。
驾驶座上的男人推门下车,长腿迈出,仍然是那件黑色冲锋衣,他出任务,没穿有标志的衣服。
温盏动作微滞,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商行舟出城的车。
在非常漫长的,遥远的过去。
她一直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消失,头也不回地远去。
她屏住呼吸。
可商行舟好像知道她在这儿。
下一秒。
流动的、热烈的阳光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回过头,唇角勾着抹笑,两指并拢到额角,远远地,朝她敬了个礼。
温盏怔住。
有一个瞬间,她好像回到十七八岁,教室里,他侧脸转过来,年轻气盛,脸上落着阳光。
声音如同泉水回荡,清澈悦耳,低低的,落在她耳边:
“你知道吗,温盏。世界上,有一些非常壮美的东西。”
她垂眼,手指碰到帆布包,想起里面的盲盒都还没拿出来。
出乎预料地沉,她拿出来一个,发现纸盒被拆开过,一动就哗啦啦响。
还装着别的东西。
她抖了抖,抖出一堆子弹壳。
银色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高精狙的弹壳,就不会生锈了。”
——“我带弹壳给你啊。”
温盏垂着头,发愣。
迟千澈显然也看到商行舟,他眼中浮起笑意,想起另一个东西:“你知道黄羊吗?”
温盏茫然:“我们前几天,涮火锅那个?”
迟千澈被她逗笑:“黄羊学名叫蒙古原羚,生活在中蒙边境,不能吃的。这种动物,每年春天和秋天会大规模地迁徙,头羊带领族群,去往海拔低的地方生活。从西向东,从北向南,穿过草原时,就会被狼盯上。”
高原的狼,骨子里是野的。
那个劲儿,只有野生的、奔跑在荒原上的食肉动物,才会有。
他说:“温盏,商行舟像那种狼。”
温盏握着弹壳,想。
那她应该很早之前,就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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